狄仁杰打断宋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此刻我们手上没有半点儿线索,就算直接去问沈槐,也问不出个究竟的。前两日我不过稍稍言语相激,这些天,他就不怎么在府里露面了。”沉吟半晌,他苦笑着对宋乾道,“我还是不想太逼迫他。因此宋乾,仍要麻烦你多想想办法,找一找何氏……至少现在杨霖在我们手中,这条线索好歹算是保住的,只要想办法尽早让他开口就行了。”
“是,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沉默良久,狄仁杰才又悠悠地道:“但愿何氏只是躲藏起来了。等到发榜之日,我想她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宋乾紧闭双唇点了点头,他虽算不上才智出众,但对狄仁杰的了解还是帮他一下窥透了对方的内心。狄仁杰生怕何氏遇到不测,并非全是为了案情,甚至也不全是出于对杨霖和何氏这母子二人的同情,更多的恐怕还是对“谢岚”的关注——狄仁杰需要真相,更需要一个能够令他感到安慰的真相,而不是罪恶……想到这里,宋乾不觉有些神思恍惚:谢岚啊谢岚,难道你对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没有丝毫的怜悯吗?他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有什么样的怨恨,真的就不可以放开吗?
“哎呀,三郎君!您小心着点儿啊……”喊声连连骤然打破狄府后院的宁静,狄仁杰和宋乾吃惊不小,一齐朝外望去,就听到门外传来踢了趿拉的脚步声,仆人忙乱的呼喊中突然冒出狄景晖的嗓音,扯着长腔高声吟诵:“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狄仁杰的脸色一沉,快步来到门前把门一拉,正好狄景晖在两三个家仆的搀扶和簇拥下,跌跌撞撞走进来,差点儿撞到狄仁杰身上。宋乾紧跟上前,就见狄景晖满脸通红、醉眼斜睨,浑身酒气扑鼻而来,不由心中暗惑:这位三公子,怎么故态复萌了?
狄景晖摇晃着站定,使劲瞧了瞧狄仁杰,笑道:“爹啊,儿子今天多喝了两杯,您别、别生气。我……也是为公、公事应酬。”
狄仁杰鼻子里出气:“公事应酬?就应酬成这样子?总算你还认识家,认识我!”
狄景晖打了个酒嗝:“爹,我没醉!今天纯、纯属意外!谁知道太监也那么能喝?儿子想,无论如何不能……不能输给几个阉货吧?”
宋乾差点儿笑出声,这才想到尚药局如今确由几名内侍把持着。狄仁杰也给气乐了,摇头叹息:“左一个阉货,右一个阉货,你这副口齿还想当好皇商?我真替你担心啊!”
“没事!”狄景晖一挥手,“爹您尽管放心,儿子心里有数着呢!今天请客的那位内给事段公公,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人物,可是给足他面子的!”
“段沧海?”狄仁杰不觉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内给事段沧海公公,是内侍省的主管,却与尚药局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为何会请你饮宴?”
“这我哪里知道啊。”狄景晖接过仆人端来的醒酒汤,一口饮干,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红红的,但其中光彩熠熠并不混浊,只听他语带狡黠地说,“这位段公公还真是好学之人,呵呵,硬要我给他讲西域的风土人情……嗯,还和我聊经书辞赋,端的是满腹才学啊!”
狄仁杰目光深邃:“你方才吟的‘大司命’也是今晚谈到的?”
狄景晖敲了敲脑袋:“啊?想不起来了……‘大司命’?哦,似乎是……谈到了生死什么的……这大司命主宰人之生死嘛……”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撑不住了,爹,儿子先去睡了啊!”
“去吧。”
狄景晖朝父亲和宋乾拱了拱手,踉跄着刚要走开,又从怀里摸出张字条来,双手递过来:“呃……我这脑子,糊涂了!爹啊,今天那段公公还给我看了几件宝器,说他爱好收藏,那些都是以往收罗来的……我也不太懂,就说了几句好话。结果他就列了个单子,说让我呈给您看看!”
狄仁杰接过单子,狐疑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我并不擅长收藏啊。”
狄景晖已经走出几步,又扬声道:“咳,让您看您就看看呗!我觉得这位段公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哦,嗯,狄公……”
宋乾望着狄景晖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树荫深处,突闻身边狄仁杰在说:“宋乾,你也来看看这张单子。”
“哦?”宋乾忙接过来浏览,忽然惊道,“恩师!这里列的器物名称怎么如此眼熟?”
狄仁杰面沉似水,慢吞吞地道:“是的,这里所列的,全都是当初鸿胪寺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至今下落不明的国之瑰宝!”
宋乾悚然无语,狄仁杰沉吟着又道:“宋乾啊,你记得吗?当初我们曾就刘奕飞的死与周梁昆有过一番对质。”
“是的,恩师。当时您用严密合理的推断,逼使周梁昆承认了他杀死刘奕飞的罪行。”
“嗯。”狄仁杰轻捋胡须,慢慢踱下台阶,在书房门前的院落中散起步来,“当时,周大人供称的理由就是刘奕飞盗取四方馆库藏国宝,他担心自己被牵连,才下杀手。而我对周梁昆真正的杀人动机却始终有所怀疑,因此让你先将此案压下,同时派了沈槐监控周梁昆的行止,期望能够发现新的线索,同时也设法找到失落的宝物。”
“是这样的。”宋乾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沈将军那里的监控始终没什么进展,倒是这周梁昆大人前些天莫名其妙地死在赛宝大会上,又成一桩新的谜案。”
狄仁杰看了宋乾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沈槐的监控确实没有进展,当然了,周梁昆受到惊吓后收敛言行,其间我们又跑了趟陇右道,沈槐那里没有什么发现也不能怪他。只是今天的这张单子,让我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恩师,什么新想法?”
“我在想,莫非所有这些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你看,去年腊月,周梁昆因为鸿胪寺的宝物杀了刘奕飞,大半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毁了鸿胪寺的宝毯后自杀。而今天我们又收到了这样一份,显然是刻意经景晖之手,送到我面前的鸿胪寺遗失宝物的清单……宋乾你想想看,会不会这几件事情本身就是一脉相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