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士人,从开蒙起便学习天地君亲师。试问谁心中不曾有过君圣臣贤的愿景,若得明君,则社稷安定百姓安宁,为官之人也不再担忧胸中抱负无法实现。
季别云也曾有过这种愿景,但今日这份愿景破灭得干干净净。
元徽帝终究不是明君。
在回京路上,他休息时常常将那卷诉状拿出来翻看,大部分文字他几乎能倒背如流。
此时再想起那些控诉,季别云便觉得脊梁骨上压下来一块石头,如千钧重负。被长期欺压又无处申冤的百姓,明明不是饥荒年代却吃不饱饭的庄稼人,平白死去的二十个女子……那都是人命。
摆在眼前活生生的人命,到了宸京,到了宫中,就变成轻飘飘的江山社稷与民生民心了。
还有柳家死去的十六个人。
季别云曾多么天真地想,先帝被奸人蒙蔽才妄下论断,给他爹定了叛国罪名。他想要让真相公之于众,只需要在京中爬得够高,高到皇帝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自然可以为他洗刷柳家冤屈。
他最大的错误,便是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面前这个元徽帝,无非就是一个懦弱又自私的人。因身披龙袍,所以才有了决断天下人生死之权。
派他去彻查充州命案,不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要抓到能制衡御史台、制衡镇国大将军的把柄。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主动为柳家平反?
季别云咬着舌尖不出声,嘴里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宫内不得配刃,却寒刀早在入宫前就交给内侍了,他腰间空空荡荡,正如心中。
元徽帝见他不吭声,缓和了语气又道:“朕不是要同你作对,你辛苦一趟,查出这些事情也不容易。可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就像那信里所说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不宜在此时掀起大风大浪。”
“臣明白。”
既已失望,季别云便不想再争辩,语气里已无任何希冀之意。
“你眼里容不得沙子,可朝廷之所以能运转下去,就是要处处容下这些砂砾。待你能独当一面之时,辅佐朕左右,到时候再将砂砾除去,岂不好?”皇帝语重心长道。
好,怎么不好。季别云在心中冷笑,元徽帝的算盘打得真好。
万良傲这条忠诚的走狗脱离掌控了,便寻觅一条新的狗。有锐气与傲气不要紧,挫挫就好了,再给他加官进禄,一手扶植起来,以后便是一条听话的走狗。
“季卿这一趟也辛苦了,朕有意擢升你品级,”元徽帝想了想,“不如就升为从三品,与石睿一起统领右骁卫,如何?”
看,加官进禄这不就来了。
季别云垂首伏地,规规矩矩道:“臣,谢主隆恩。”
再抬头时,他余光里瞥见元徽帝满意的笑。
“不过臣还一事要求陛下。”他语气里毫无波澜,如同一潭死水。
元徽帝见他服软,这会儿也好说话了,爽快问道:“何事?”
“跟随臣前往充州的一百三十九人劳苦功高,望陛下也能封赏他们。”
“理所应当之事,朕许了。”皇帝欣然答应,顿了顿又道,“既然充州案之罪责已经敲定,这封诉状也派不上用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