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数时候在看书,发呆,独自漫步,即使坐在课堂上,课则几乎是不听的。有时会突然放声大笑,周围人不解相望,但终是仍不解他在笑什么,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似乎永远行走在世界的边上,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那时,我们这批应届的愣头青,喜欢作弄“老”同学,对老李,则向来唯肃然。后来读书,知道有一种法相庄严,而有些人,则是与生俱来的。大约半年后,几乎三分之一的同学,便尊称他“李老师”了,听起来,比叫其他真正的老师要顺口和真诚。
但他确实是不与人群的。某次学校要搞什么队列体操赛,全班集合训练一二一,班干部硬拉他去,他走了一圈,突然从队列中高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扬长而去,全班哗然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他太反感这些曾经伤害他的“集体主义”了。我们似乎打小就反叛,我们却永远留在某个队伍中,我也永远只能心怀惭愧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六
这样看来,老李仿佛是一个生硬的人,不苟言笑。但错了,老李的幽默感一如迅翁,一种独耐回味的冷嘲,历久弥新的哑笑。
他向来不主动与女生说话,尤其官宦子弟。一日恰好这样一位小姐真诚地向他请教——李老师,这个字怎么读,又是何意啊?——她指着书上的“鸨”字。
李老师没办法向这个清教徒时代过来的小女生讲清,他只能严肃地答曰:读“保”,就是古代的“妇联主任”。
那时,学校早餐尚无粥,五分钱一碗青菜汤。一日汤上竟漂满了蚂蚁,学生自然大闹,校长亲自来安抚,须知那时学潮多是从伙食开始的。校长解释完,老李在一边冷冷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学校发的什么预防药呢,抢着喝了几口!
七
那时的学生长短不齐,凑在一起就爱打赌争问题,或争一些野史知识的记忆力。至于仲裁或答案嘛,就找老李,反正他是一个长期失眠者。我则从他身上,懂得什么叫渊博。
比如大家争“左派右派”到底谁是自由主义谁是保守主义,这种分法从何而来,何以一回儿反“左”,一回儿又反“右”。不可开交时,便听老李讲西方的圆桌会议,讲法国大革命,讲国际共运史。我至那时,总算才明白我“右派”母亲的来历是何含义。
又比如当局批爱情文学为扫黄,为什么命色情为黄色而不是绿色或其他什么色。老师也不懂这些鸡毛问题,老李就会告诉你——以前英国有个企鹅出版社,出了一批低俗小说,封面全用黄色,于是媒体攻之,遂有“黄色读物”一说。
学问好,不听课,不交作业,但考试还是必需的。写作课老师终于有一天决定,他这次考试就交一篇散文,而且不命题了。于是,老李交了第一篇作文,叫《书恋》。就这一次,写作老师还是忍不住原谅了他素日的不作文,给了他最高分,还声情并茂地拿到全班朗诵。读完全班陷入沉思,我们这些一向自命不凡的“才子”全傻了。没办法,高人出手,一击而毙。就那文笔,那种生世之慨,不到火候,学是学不来的,只能高山仰止。
八
老李只有两种爱好——书与烟。酒亦爱,那时喝不起,亦不吃请。每月学校发给他22元,他只吃8元,留2元买一条“圆球”烟,再买点肥皂牙膏等,攒一点回家上学的路费,余款便用来买书了。
那时初开禁,好书突然成批,新华书店也兴排队。每逢周末,老李大早便开始徒步向舞阳坝,展览馆对面的书店都认识这个净买一些非畅销书的大叔了。钱有限而书常新,实在不忍割爱,老李也只向我一个人借。三元两元,等到月底一退完饭菜票,首先必来还,无论我怎么不收,他亦是会坚持到赢的。有时我也手空,到他借时我必说随后给,然后偷偷找人借了给他,因我深知他是不会再找人开口的。古人认为君子清且贵,老李即有这种气,永远的穷而不贱。
抽烟,于他就算极奢侈的事了,有时也难免断炊。他的手指是黄的,嘴唇也显青紫。往往深夜,仍见他在黑暗中星火明灭,有谁能知他的苦痛。
九
我与老李的初次接触,是偶然看见他在谱曲,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混球后生,不免好奇,就凑过去看,他对我似乎还不讨厌,便递给我手稿——他竟然在给《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十二支曲配简谱——须知那时还没有电视剧一说。我其时尚不识谱,他便哼给我听,我只觉一阵悲风扑面,人便有些呆了。此后自然便对他多了几分仰望。
某日,我爬上一棵树读书,看见老李在草地上坐着,就下去找他闲聊。那时我们彼此皆知之不深,他忽然问你祖上干啥的,我便简述一回,他沉吟片刻说:原来如此,我是说有些异处噻。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才知道老李在乡下无事时,曾深研过纬学,举凡四柱八卦、子平堪舆之类,他皆能运用自如,但他却并不全信——他似乎总想在人世间求证,是否果然有命运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