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日,韩青退役了。
回到屏东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仆仆风尘,直奔台北。暂时住在也刚退役的徐业平家,他开始疯狂般地找工作。此时,方克梅已经嫁了,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正发狠地准备托福考试,预备出国了。
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又马不停蹄地去应征、面试、考试了数十家公司,徐业平骂他是“狂人”。可是,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只等他自己来选择,该进哪一家公司去工作。
鸵鸵和他的重聚,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她变了!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高贵,变得深谋远虑……变得那么多,以至于,他痛楚地感到,她和他之间,已那么陌生了。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恍如一梦。当他必须在三个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和鸵鸵马上结婚”。可是,在徐家,鸵鸵和他单独地、恳切地深谈了一次:
“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适合于什么工作。”
“我怎能不考虑你?”他懊恼地大叫,“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到处乱撞,为了你才考虑待遇,工作性质,工作环境,和工作地点!”他深吸口气,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谈,要表示风度,要表示“成熟”。他开始沉痛地正视她,一本正经地问:“鸵鸵,你还要不要嫁给我?”
鸵鸵凝视他,真切地凝视他。
“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摇头,“完全不清楚。鸵鸵,你说了两种可能性,一是嫁给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来补报我。一是离开我,等野倦了,再回头来瞧瞧旧巢。现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选择了哪一样?”
她想把脸转开。
“韩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挣扎着,嗫嚅着说,“你就……放了我吧!”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爱我了,不再要我了!对吗?”他有了几分火气,“你的意思是,四年间点点滴滴,都要一笔勾销了,是吗?看着我!准确地回答我!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来搪塞我!”
“韩青!”她喊了出来,被迫地面对着他,“我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不想结婚!我想,我从头到底就没有稳定过!我对我自己善变的个性太害怕!而你,韩青,你如此纯真,一直纯真得像个小男生!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前途吧,如果我们真结婚了,会幸福吗?会幸福吗?”
“为什么不会?”他用力地问,“只要我们相爱,为什么不会?”
“相爱是不够的!”她终于有力地说了出来,“韩青,两个生长自不同环境的人,要结为夫妻,共同去生活数十年,并不仅仅是相爱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会阶层,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则,爱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验,就会化为飞灰!韩青,你看过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结合的夫妻,却在数年后反目成仇而离婚的例子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丝毫共同点?”
“以前,我认为我们有。那时,我是一个单纯调皮的大学女生,你是个单纯调皮的大学男生!那时,我们的确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们的爱好兴趣都很接近,弹吉他,唱民歌,批评教授,埋怨社会,什么事都不懂,却目空一切!真的,韩青,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会相爱。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
“怎么不同了?”他追问,“除了一件,你变得现实了!你开始追求物质生活了!”
她抬眼看他,泪水冲进了眼眶。
他立刻后悔了。
“原谅我!”他说,握紧她,“你使我心乱如麻,你使我口不择言,我并不是要讽刺你,我只想找出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
“你说对了!”她含泪点头,“我变得现实了!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绝对赶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钱去买一束玫瑰花!我知道当两个人望着月亮互诉爱情的时候必须先吃饱肚子!我知道你要一个如诗如梦、飘逸美丽的妻子,绝不要一个蓬头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
“停!”他说,“我们的问题归纳到了最后一个字:钱!”
她深深摇头,深深深深地摇头,她注视他的眼光,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