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走进办公室,就发现办公桌和墙边的低柜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案卷,足有四十几本。我不禁皱了皱眉。那是有关杨震山案子的全部材料,随着案子的终结,那些案卷已经在档案室阴暗的角落里放了整整六年。
此刻,内勤组的艾雪正蹲在地上,拿着一块白毛巾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她是一个手脚轻盈并且极富责任心的姑娘。我进去的时候,她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
艾雪很细心,擦完的那些案卷已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了,我开始从头翻阅。
我必须承认,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无法忘记杨震山的案子。根据记录,杨震山并不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杀人最多的连环杀手,但却无疑是手段最残忍的连环杀手之一。由于是我亲自承办了这个案件,于是,杨震山就对我有了特殊的意义。
重新启封那些尘封的往事,时光也仿佛倒流。
案卷里记载着如下事实。
在一年多时间里,卡车司机杨震山先后以嫖娼为由,与七名妓女发生关系、抢劫,并杀死了她们。杨震山杀人的手段各异,有勒死,有刀刺,还有斧砍,似乎他对工具或者手段什么的,并没有特殊的偏好或者研究,基本都是随用随取。杨震山碎尸的过程也显得很混乱,那些尸体并没有被分为均匀的块数,而是被分解成大小不等、数量不一、零零散散的碎块。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那些可怜女人最终的命运并非以死而结束。杀人之后,杨震山用菜刀或者斧头把她们支离成碎块,埋在他家附近山里的一处垃圾场里。现场勘察记录显示,最近的埋尸地点离他家1350米左右,而最远的,距离则不到两公里。
我仔细核对着那些证据和所有材料,由于杨震山被捕之后,认罪态度极好,几乎是“竹筒倒豆子”般详细陈述了自己作案的全部经过。因此,在他的配合之下,审讯和调查取证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杨震山案,证据可谓异常充分,并能与案件事实一一吻合。杀人现场是在他家里,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他家的厨房里找到了作案用的匕首和斧头,作为凶器的绳索则被随便扔在院子里。杨震山生性懒惰,作案之后,他只简单清洗了现场和凶器。于是,运用简单的技术手段,我们很轻易便在现场找到了与那些死者血型相匹配的残留痕迹。DNA检验报告显示,那些残留痕迹,正好属于那些受害者。
我希望从中发现我出错的地方,从而反证那个案子的正确。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我必须承认,最近发生的这三起命案之中某些基本雷同的细节,几乎或者差点摧毁了我对自己的信心。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世上会有很多事情雷同或者巧合,而眼下发生的事情,正好是其中一件。但同时,我又在心里告诫自己,除非我亲自抓住凶手,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除自己心中的疑惑和恐惧。毕竟,那些雷同之处正是我无法澄清的疑点,如果仅仅是工具或者方法的区别,又能证明什么呢?所以,我必须抓住凶手,让事实说话。
当我看到杨震山老婆蔡桂芝的口供时,太阳穴附近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痛楚,我用手使劲按摩着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好转。其间,我休息了片刻,抬头望去,我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城市繁华璀璨的灯光,正在我的窗外炫目地升起。
蔡桂芝在交代自己为什么会协助杨震山作案的动机时,说她惧怕杨震山,如果她不配合,生性暴虐的杨震山会杀了她。而她确信,杨震山无疑会毫不迟疑地对她下手。当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确定时,她说,你们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疤就知道了。我记得,艾雪在验看完她身上的伤痕之后,骂杨震山是个十足的畜生。蔡桂芝右侧的乳头几乎被烟头烫煳了,左侧的乳房上则残留着几个已经愈合或者正在愈合的烫伤伤口。而艾雪确信,其中的两个伤口应该产生在杨震山被捕之前不久的某个时刻。但这些也不足以抵消蔡桂芝所犯下的罪恶,哪怕是万一。蔡桂芝协助杨震山实施了以下行为:按住其中两名受害者的手脚,协助杨震山杀害了她们,并参与了分尸过程,当杨震山对其中之一实施奸尸时,她则在自家厨房里准备必要的分尸工具。如六年前一样,我内心再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我不知道,究竟是杨震山把她变成了恶魔,还是杨震山的行为激活了她内心的恶魔,或者干脆,她内心本就有一个蛰伏的恶魔!只不过在那一刻被复活了!
我清晰地记得,我曾问过她一个问题,当杨震山用菜刀割掉那些女人的乳头和一部分乳房时,她是否想起过自己的痛苦。她则回答,正是因为那些痛苦,才使她纵容并帮助了杨震山的行为,她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往事一一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再次想起了杨震山领着我们去垃圾场挖掘尸体时的情景。在杨震山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丝恐惧或者后悔之意,他的脸上,满是冷漠的神情,他的嘴角,甚至还浮现着一丝得意的笑!
恐惧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此刻,我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寻找真相,是出于恐惧还是对职业的敬畏呢?我却难以回答。
我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峰当时的验尸报告,报告说明,那些女人都是在死后被割去乳头的。那么,最后发现的那具尸体,却是在死前就遭受了这样悲惨的命运,这一现象,又说明了什么呢?!
综合法院判决的执行记录,我可以想象,公元2001年某个秋天的上午十点左右,卡车司机兼连环杀手杨震山神情冷漠、眼神平静地在一片布满杂草的小土包附近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刻。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声,杨震山像一只被击倒的沙包一样,“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之后不久,法医宣布:人犯已经死亡。
至于对杨震山执行死刑的具体日期,知道此事的人们——包括他身边的人,还有那些从各种媒体上明了事件真相和案件大致内容的人们,则基本记不得了。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最终依法核准了对杨震山的死刑之后,留在那些人们心中的最后印象,似乎就只有对杀人凶手的憎恨,以及对那数名无辜被害人的怜悯和同情了,也只有这一印象,将长久地留存在人们的脑海里和记忆中。尽管,杨震山杀害的,是那些颇为社会舆论非议的妓女,某些媒体曾经用幸灾乐祸的态度予以嘲弄,似乎身为妓女,才是她们遭此厄运的根本原因。人们何曾想过,那些蛰伏在人性中的罪恶,才是导致悲剧的根源。
当我问杨震山为什么选择那些妓女作为加害对象时,杨震山说:作为卡车司机,他像个驴子一样辛苦工作,日复一日,也赚不了几个钱。而那些妓女不劳而获,却个个看起来衣饰光鲜,悠闲自在。他痛恨那些妓女的身体,她们的工作方式让他觉得人生的不公。因此,他渴望在她们身上发泄他邪恶的欲望,渴望在毁灭她们肉体的过程中获得某种难以言表的快感。我却认为,杨震山之所以选择妓女,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妓女是个相对弱势又更容易接近的群体,她们所从事的职业特性会使他的行为具有更好的隐蔽性——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一个妓女的失踪,更不会有人关注与妓女发生关系的嫖客究竟是谁。事实上,她们基本都使用假名,这也是我们一度难以核实死者身份的主要原因,并使我们最初的侦查工作陷入困境。但同时,我在想,作为杨震山的妻子,蔡桂芝出生在北京郊区的农村,曾经是个朴实的农家妇女,而她的身体,又犯了什么错呢?!是什么东西,彻底激活了杨震山灵魂深处的魔鬼呢?
“条件反射”,我琢磨着赵琪的话,在他们心中,有着怎样的条件,又产生了怎样的反射呢?!这却是一直困扰我,而我至今也没找到答案的问题。
杨震山选择的作案对象都是妓女,那么,这三个被害人呢?!如果她们也有同样的身份,在茫茫人海中确认她们的真实身份,将毫无疑问如同大海捞针。
我点上一支烟,没吸两口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直到我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似乎才好转一些。
关于杨震山食人的事情,案卷里仅有他本人的言辞供述。对于这一点,我们没有取得任何其他直接证据予以证实。由于杨震山案发生的时间是在夏季,抛尸时间也是在夏季,而杨震山被捕的时间则是在年底,因此,我们在抛尸现场找到的,仅仅是尸块残骸,被害人是否缺少某个器官这一点,已经无法证实。好在这一点不会对审判杨震山产生任何影响,在法院的判决书里,食人一节被当做量刑时的加重情节予以了充分考虑。
我特别注意了杨震山交代自己食人动机的那份口供,据杨震山讲,他之所以食用被害人的肾脏,其根本原因是听信了一种在民间流传甚广,但却似乎缺少科学依据的食补方法。那就是,吃什么补什么!因此,他认为食用被害人的肾脏,肯定能大大增强他罪恶的性欲!那么,具体到目前这个案子当中,丢失的心脏说明了什么呢?!假如果真发生了食人恶行,凶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是补心吗?!难道凶手有着一颗脆弱的心脏,需要通过食用被害人的心脏来增强其心脏功能吗?!
忽然,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我才想起,为了安心核对材料,我把手机铃声调到了振动上。我接听了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李默李先生吗?”
“是的,我是,你是哪位?”
“我姓张,是个律师,抱歉这么晚打搅您。”
“律师?!我不记得我认识什么律师啊。”
“您不用猜了,我们不认识。我之所以和您联系,是因为我接受您太太的委托,想和您谈谈您太太和您离婚的事情。您这两天有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