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宫里人多,死得也多,能留下全尸让家人接走安葬的却不多。
&esp;&esp;敬王在顺贞门看到一个宫女跪在板车前,身子扒着一卷破草席,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
&esp;&esp;宫里不兴出声哭,顺贞门这里倒是管得宽松,又是死人的事,看门的没怎么拦着。但敬王从这过,这宫女的哭便归得上冲撞。要上去喝止,却被敬王抬手给拦下了。
&esp;&esp;不值当的。他本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王爷,年纪小,母妃去得也早,自己不成气候,作势也没底气。眼见着是两个宫女情意好,一个死了另一个出来相送,他心生几分同情,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esp;&esp;谁知那宫女哽咽着在那唤一个名字——洛芙。
&esp;&esp;他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明知该装着不知情不认识,可还是忍不住拐过去看,正好宫女掀着草席和死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他看到那泡发的瘆人的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了又忍才勉强控制住喉头涌上来的酸水。
&esp;&esp;但他终究认出来那张脸。
&esp;&esp;洛芙还是死了。因他的胆怯不敢帮忙,她救了他,他却翻脸不认人。
&esp;&esp;洛芙就是因为他而死的。他一直这么觉得。
&esp;&esp;当时天阴,天气也开始转凉。他身体彻骨的冷,整个人仿佛冻僵在那里,不知道挪步,也不晓得离开。看着宫女抹着眼泪,惊慌地跪下来求饶,他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esp;&esp;节哀?放肆?
&esp;&esp;他哪里来的底气。
&esp;&esp;后来还是随行的内侍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都以为他是看见了死人受了惊吓,内侍扬言要收拾那宫女,横眉立目地问她名字和落处。他清晰地听到宫女说:“奴婢是伺候贤嬷嬷的宫女,苏可。”
&esp;&esp;苏可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奴婢和死去的人交情很好,如今送她出来,一时忘了规矩,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开恩。”
&esp;&esp;敬王瞥到板车边跪着的中年男人,发色浅,杂生着许多白发。穿得穷苦人家的破衣衫,垂下去的脸黝黑且皱纹沟壑。
&esp;&esp;他鬼使神差地问那男人是不是死去宫女的爹,答话的却是苏可。说洛芙家里早没了人,不忍心没人收尸扔到乱葬岗上去,所以花钱托了关系,请人拉到外面好生安葬。
&esp;&esp;他看着苏可,为她的这份情谊和做的事,在满心的愧疚和不安下,生出一丝丝的安慰。
&esp;&esp;他让内侍免了苏可的罪,指明不想惊动皇上过问。内侍还算知道他容易揉搓的好脾气,只道苏可运气好,撞上的是敬王,落在别人手上,皮不扒了。
&esp;&esp;后来他找人说了几句好话,苏可被调去了尚宫局当司簿司的女史,宫里行走,远远瞧见过几回,都没说过话。
&esp;&esp;他的愧疚和补偿找到了出路,人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esp;&esp;御花园里因他不知轻重的表白,跟着母亲进宫的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杜之落,提着裙子狠狠踹了他一脚。苏可那时已是司言了,杜夫人进宫她知情,带着人来寻杜之落,正瞧见了这一幕。
&esp;&esp;他甚至感到庆幸,来的人是苏可而不是别人。他念着苏可对洛芙的情,苏可念着他不追究的情。有这因缘,既是苏可,御花园的这一遭就会成为秘密。
&esp;&esp;苏司言的为人谨慎,办事周到,在外命妇里传得很广。
&esp;&esp;杜之落天性活泼,很得太后喜爱。勤进宫,和苏可便熟得可论姊妹之情。当然苏可不敢攀,可杜之落却拿她当姐姐。靠山来了后,杜之落拉着苏可匆匆离开御花园。
&esp;&esp;事情这么搁着,没有下文。宫里再遇见,他将苏可叫到一边,问她杜之落可对她说了什么。
&esp;&esp;好歹两人还算有些交情,苏可直言不讳,告诉他杜之落已有心上人。他很失落,因心事无人说,只苏可一个知情人,零零总总便说了许多烦忧。他和苏可的交情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厚。
&esp;&esp;知道贵妃要清减宫人,他第一时间想到苏可。刚被贵妃免了职的苏可,脸上带着恬静的笑,让他千万别插手,她乐不得出宫去,自在,往后这宫里的人和事都和她没关系了。
&esp;&esp;他心思重,自顾自将自己也归到“宫里的人和事”中,苏可离宫后,他再没去找过她。
&esp;&esp;知道她在京城中寻活计,看见她在街上摆摊子,尝过她的馄饨,派人跟着她去南京。信纸上三言两语,说她已经进了秦淮的青楼,进去打探,只是记名的管事,不接客。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走投无路的感觉他尝过,可苏可到底还和他有交情,不是真的走投无路。生活这样艰难,她仍旧不来求助,可见是和“宫里的人和事”彻底地划清了界限。
&esp;&esp;自那之后,他收手了,再没去探听苏可的任何情况。
&esp;&esp;直到这名字从邵令航的嘴里说出来——你也认得苏可?
&esp;&esp;这世道真是小,这命运真是无情。逃不掉,撇不清,事情回到原点,该解开的结是时候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