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早就对自己动了心原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可若真是如此,事情发生后,父皇为何不顺水推舟地直接坦白,却反而用那句「色迷了眼」瞒下了自身的真心实意?
这番疑问萧宸并未脱口;可便无需坦言,始终关注着爱儿的萧琰也猜得到少年在意的是什么。
这事儿他原就有坦白的打算,但想着解释起来颇费一番功夫,便只道:
「此事说来话长,用过晚膳再说吧。」
「好。」
经帝王这么一提,萧宸也感觉有些饿了,便也从善如流地一声应过,同父皇一道下榻用了膳。
──却到饭饱,又往庭院里走了几圈散步消食后,父子二人才双双回了屋;而已藉这段时间好生酝酿了一番的帝王,也在轻搂着爱儿歇坐上榻后筹措着言词缓缓开启了话头。
「朕做了一个梦。」
「梦?」
没想到父皇张口却是如此一句,少年微微怔了下:「是……什么样的梦?」
「……一个很长很长,且真实到令人生怖的梦。」
「──梦,是从三个多月前、你自请出外前来瑶州后开始的。」
「每个夜晚、入睡之后,朕便会以看客的身份来到另一个似是而非的大昭。在那里,朕依旧是大昭的第七代国主,你也依然是朕唯一的嫡子,朕搁于心尖上百般呵护、极尽纵宠的爱儿。可不同的是,隆兴七年──也就是你六岁的时候──梦境里同样遭了高氏算计的『宸儿』却并未如朕记忆里那般得着岐山翁之子托梦,自也没有所谓的『代父收徒』之说,更别说是那至关紧要的生生诀了。」
「没了生生诀,『宸儿』给毒质重创的身子便没了治癒的方法,却是当真应了孙元清那句『年寿不永、且将一生缠绵病榻』的诊断。」
萧琰叙述的声调尚算平静;可深深凝视着爱儿的凤眸,却已在「回忆」涌现的同时难以自已地染上了一层痛惜。
萧宸早在听到那句「隆兴七年」时、心底就已陡地一跳;如今迎着父皇这样的目光,却哪还不明白对方已知道了些什么?
——父皇……竟也记起了前生的事么?
意识到这一点,萧宸只觉一颗心瞬间跳得飞快;因震愕而有些苍白的双唇几度张阖,却纵有万语千言、也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好在萧琰提起这些,也只是想解释一下自个儿的心路历程而已,并没有让爱儿主动交代前生之事的打算。当下遂自怜惜地低首轻吻了吻少年发际示意对方无需在意;随即双唇又启、接续着说起了那漫长而又刻骨铭心的「梦境」。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梦中的一切,与朕记忆中的过往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宸儿』病重至此,朕原先搁在你身上的期许,自也成了足以催命的重担。所以朕只能熄了让你承袭大位的心思、开始将目光投往你那些不省心的兄弟身上。」
「朕虽照旧将你养在了紫宸殿中,可因需得分神他顾的时候多了,你又年幼失恃、不似其他兄弟有母亲在旁照拂。所以几番思量过后,想着小楼氏与你母后一母同胞、怎么说也是你血脉相系的至亲,应该能好好照顾你才是,便在纳淑媛、广子嗣的同时又迎了她入宫为继后,以便在朕力有不逮时多一个看顾照料你的人。」
「朕对小楼氏并非没有防备之心;只是几年下来,见她确实对你关爱至甚、你也同她颇为亲近,原有的戒心便也慢慢放了下来,甚至存着恩赏的念头让她有了孕育皇嗣的机会。」
「──但这却是个天大的错误。」
「可笑朕千算万算,却偏偏在这事儿上忘了『人皆有私』的道理;忘了当小楼氏有了自个儿的子嗣后,你便不再是她赖以于后宫傍身的倚仗,而是阻碍她亲生子登位的眼中钉、肉中刺;以至于你大病初癒、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便在那毒妇的算计下于离宫出游时遭遇埋伏,最终辗转沦入敌手,成了北雁人用以要胁朕退兵的人质……」
说到这里,回想起记忆里、失踪多时的宸儿遍体鳞伤地出现在北雁阵前的模样,尽管那些都是早已逝去的过往、爱子眼下也正好端端地靠坐在他怀里,萧琰的气息仍禁不住有了片刻哽咽;环抱着爱儿身子的力道,亦在心绪的跌宕起伏微微收紧了几分。
见父皇因回忆而难受若此,思及他以魂灵之身随伴在父皇身侧时、那纵有满腔不舍,亦不能给予对方丁点抚慰的无力与无助,萧宸只觉胸口一阵酸涩涌上,终忍不住让那股承袭自前生的冲动驱使直起了上身,先是抬臂圈揽住父皇脖颈、继而强忍着羞意安抚似的于男人唇上印下了一吻。
尽管只是一触即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短暂地贴合过后,少年抵着帝王额头轻声开了口,「孩儿岂非正平安无事地在父皇怀里待着么?」
「……朕只是心疼。」
爱儿的安慰让萧琰勉强勾了勾唇角,却连半点笑模样都做不出来;言词声调间更已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涩然。
「若非朕的软弱、朕的疏忽,宸儿又如何会遭遇到那样多的苦难与折磨?朕说是将你视若珍宝百般疼爱;可临到头来,将从来温和纯善、半点不曾怨天尤人的你送上绝路的,却也是朕。」
「『大局为重』──就因着这四字,朕在前朝后宫纵出了无数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恶鬼,竟连阴谋算计陷你于绝路,都还认为自己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罪不致死;更因着这四字,朕明明重你逾性命,却仍让那些人步步算计紧逼,最终……」
「最终在北雁阵前……亲手……」
「夺去了你的性命」——这句话,即使在早已认清并接受了过往的此刻,萧琰几度哽咽,却仍旧没有能够直白地诉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