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三根桅顶上准时更换了新的人手。
“你们看见它了吗?”亚哈等到天光稍微放亮之后叫道。
“什么都没看见,先生。”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增加船帆!它游得比我想的要快;——上桅帆!——唉,应该让它们整晚上都张着。可是没关系——这只是休息一番,然后再冲刺。”
这里应该说一下,这种执拗地追击一头特定的鲸鱼,持续不断地从白天追到晚上,从晚上追到白天,在南海捕鲸业中绝不是前所未有的事。在楠塔基特船长们中间,有些了不起的天纵之才,他们身怀绝技,具有来自经验的先见之明,以及战无不胜的信心,使得他们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仅凭对最后发现的鲸鱼的简单观察,就能相当精确地预言,它在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继续游往什么方向,以及那段时间中它可能的前进速度。在这些情况下,他们有点像一个几乎看不见海岸的领航员,他熟知大致的走向,而且他也想尽快返回到岸边,只不过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而已。正如这个领航员站在罗盘旁边,记录下目前可见的海岬的准确方位,为了更有把握地靠上那个遥远的、看不见的,但终会抵达的海角;捕鲸者也是如此,他守着罗盘,追踪着大鲸,因为经过白天数小时的追逐,又勤勉地做了记录,当夜色掩盖了鲸鱼的踪迹,它在黑暗中的未来的航线,对于精明的猎手来说,也几乎像是海岸之于领航员那样有把握。所以,凭借这个身怀绝技的猎手的经验,这人尽皆知的写在水上的东西——航迹,对于他全然渴望达到的目的来说,就和稳固的陆地一样可靠。就像现代铁路上那强有力的钢铁巨兽,人们如此熟知它的每一个步伐,只要手里有表,就能像医生测出婴儿脉搏那样推测出它的速度;并且轻松地说出,上行列车或下行列车将在某时某时抵达某地某地;几乎同样如此,在有些场合下,这些楠塔基特人也能根据对大海兽速度的观察,推测出若干小时之内,这大鲸能走出两百英里,它大致能游到什么经纬度。但是,要使这种敏锐的推算最终奏效,捕鲸者必须得到风和海潮的助力,因为,如果赶上无风或逆风而不能行驶,行船的人即便有绝技准确推算出他距离港口还有九十三又四分之一里格,那又何用之有?由此类推,在追击鲸鱼这件事上,还有许多连带的微妙因素。
大船继续向前疾驶,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犁沟,就像一颗误发的大炮弹,变成了犁头,把平地翻开来一般。
“真是了不起!”斯塔布叫道,“甲板的运动快得人腿都抖了,直刺心脏。这船和我是两个勇敢的家伙!——哈,哈!有人把我托起来,让我脊梁顺着海面射出去——因为我敢发誓,我的脊梁就是龙骨。哈,哈!我们步态轻盈,没有扬起一点灰尘。”
“它在那儿喷水了——它在喷水!——它在喷水!——就在前面!”这时,桅顶上有人喊道。
“是的,是的!”斯塔布叫道,“我知道——你逃不掉的——大鲸啊,你继续喷吧,喷吧!疯狂的恶魔正在亲自追你!吹你的喇叭——鼓起你的肺吧!——亚哈会堵住你的血,就像一个磨坊主在激流上关住水闸!”
斯塔布的话差不多代表了全体水手的心声。这一番疯狂的追逐让他们热血沸腾,就像陈年老酒后劲发作一般。他们中间有些人,不管在以前曾有过怎样模糊的恐惧和预感,现在这些东西不仅随着对亚哈日益增长的敬畏而隐藏起来,而且全都被打破了,彻底瓦解了,就像大草原上胆怯的兔子,在跳跃的野牛面前四散奔逃。命运之手攫住了他们所有人的灵魂,而且,经过昨天白天震撼人心的危险场面,昨天夜里悬而未决的折磨,加上他们那艘疯狂的小艇猛追飞逃的目标时那种执拗、无畏、盲目的劲头,所有这些,都使得他们的心一路滚滚向前。风把船帆吹得像大肚子一样鼓起来,用无形的不可抗拒的手臂推送着船只,这似乎就是那冥冥中驱使他们投入竞赛的神力的象征。
他们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三十个人。就像那艘载着他们的船,尽管是由各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拼凑而成——橡木、枫木、松木、铁、沥青和麻绳——然而,这些东西却紧密结合成一艘具体的船,在长长的主龙骨的平衡与指引下,一路飞驰;同样,所有性格各异的水手,有的勇敢,有的胆怯,有的有罪,有的有恶,各色人等,统统融为一体,都在亚哈这个他们唯一的主子和龙骨的指挥下,奔向那命中注定的目标。
索具挺住了。桅顶像是高高的棕榈树顶,攀满了一簇簇大张着的手脚。有人用一只手攀住桅杆,另一只手伸出去,焦急地挥舞着;还有的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坐在摇晃的帆桁外端;所有帆桁上都载满了人,为命运的安排做好了准备。啊!他们还在怎样拼命地穿过无垠的蔚蓝,去寻找那个将要毁灭他们的东西!
“如果你们看到了它,干吗不大声报告?”自从第一次叫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喊声了,于是亚哈叫道,“老兄,把我吊上去,你们上当了,莫比·迪克绝不会那样只喷一次水就不见的。”
果真如此。原来,只顾着一个劲地猛追,桅顶上的人错把别的东西当成大鲸的喷水了,这个情况随后就得到了证实;因为亚哈刚刚升到他的栖息处,安全绳刚刚拴在甲板上的栓子上面,他便为这支管弦乐队奏响了主调,连空气都震动起来,像是一排火枪齐射那样。三十个穿鹿皮的人从肺腑里发出胜利的欢呼——原来,比想象中喷水所在的地方要近得多,就在前方不到一英里——莫比·迪克的身躯突然涌入视野!这次发现白鲸就在附近,不是因为看见了它那平静懒散的喷水,也不是因为它头上那个神秘的喷泉在平静地涌流,而是因为它那神奇得多的鲸跳现象。这抹香鲸以最快的速度,从海底一跃而出,将它整个身躯显露在纯净的空气之中,随之涌起的是山一般耀眼的泡沫,如此一来,从七英里开外就能发现它的位置。这种时候,那些被它撕裂和抖落的愤怒的波浪,仿佛就是它的鬃毛;有些情况下,这种跳跃是一种挑衅行为。
“它在跳呢!它在跳呢!”随着白鲸大展神威地鲑鱼般跃向空中,船上响起一片叫声。它掀起的浪花,突然出现在蔚蓝平原似的海面上,衬着更加蔚蓝的天际,顿时像冰川一样,绚然夺目,难以忍受,然后,这最初耀眼的强光逐渐减弱,终于化为阵雨欲来时山谷中的那种暗淡迷蒙。
“唉,朝着太阳做你最后的一跃吧,莫比·迪克!”亚哈叫道,“你的大限和你的标枪都已近在眼前!——下来!你们都下来吧,只留一个人在前桅顶。小艇!——准备!”
水手们毫不理睬那些用侧支索做成的冗长的绳梯,而是像流星一般,纷纷从分开的后支索和升降索上滑落到甲板,亚哈没有那样猛冲下来,但也迅速地从他的瞭望处降了下来。
“放下去,”他刚刚走到小艇边——昨天下午才装上索具的一艘备用艇——便大声叫道,“斯塔巴克先生,大船归你了——和小艇分开,但不要离远。下水吧,大家伙儿!”
这时,莫比·迪克好像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次它抢先发难。它已经转过了身,现在正朝向三艘小艇而来。亚哈的小艇居中,他鼓励着自己的手下,告诉他们,他要面对面地迎上去——也就是径直划向它的前额——这并不是什么非常之举;因为在一定的距离内,这样的举措可以利用大鲸两眼的斜视而避开攻击。但是,在进入这个距离之前,三艘小艇就像大船上的三根桅杆一样,被它的眼睛看个清清楚楚。白鲸愤怒地一阵搅动,飞驰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冲到了小艇中间,张开大嘴,挥起尾巴,在四面八方展开一场恶战。它毫不理睬小艇上投来的铁枪,似乎一心想要把小艇的每一块船板都彻底粉碎。但是,小艇利用巧妙的策略,不断地旋来旋去,像战场上训练有素的战马一样,暂时避开了大鲸的攻击,有时仅仅和它隔着一块船板的距离。在整个这段时间,亚哈那可怕的口号撕裂了其他人的叫声,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但是,由于白鲸的游动翻来覆去,难以追踪,三根已经拴住了它的捕鲸索便乱麻一般缠绕在一起了,导致它们预先缩短了,把那几艘忠诚的小艇拖向了它身上插着的标枪。这时,大鲸暂时略微退后了一点,仿佛要鼓起力量做一次更猛烈的冲击。抓住这个时机,亚哈头一个放出了一些捕鲸索,然后迅速地又拉又抖——想把一些缠结的地方解开——就在这时,看哪!——一个比鲨鱼那严阵以待的牙齿还要可怕的景象出现了!
那些松开来的标枪和鱼枪,又绊又扭地缠进了迷宫般的绳索中,全都竖立着倒钩和枪尖,光闪闪水淋淋地拥到了亚哈小艇艇首的导缆器上。此时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亚哈抓起一把艇刀,小心地割断导缆器里边那束钢枪的索子,再把外面的割断,把外边的绳索拖进艇里,交给头桨手,随后又把导缆器附近的绳索割了两刀——把割断的枪尖都抛到海里,一切又正常了。这时,白鲸在剩下的还缠在一起的绳子中间猛地一冲,这一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那两艘绳索纠缠得更厉害的小艇,便不可抗拒地被拖向了鲸鱼的尾叶,像浪潮冲刷的海滩上两片滚动的空壳撞在一起,然后,白鲸便潜下海去,消失在沸腾的大漩涡中。那些破艇芳香的杉木碎片在漩涡里团团乱转了片刻,像是一碗急速搅动的潘趣酒里的肉豆蔻碎末。
当这两艘艇上的水手还在水中打旋,伸手去够旋转的索桶、木桨和其他漂浮物时,小个子弗拉斯克倾斜着身子,像个空瓶子一样忽起忽落,双腿向上曲起,以避开鲨鱼可怕的嘴巴;斯塔布则在拼命大叫,让人把他捞起来;这时,那个老人的绳索——现在已经断了——他可以把小艇划进奶油色的漩涡,能救谁就救谁;——就在这千般危险同时临头的一片混乱当中——亚哈那艘还没有遭到攻击的小艇,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拽向了天空——原来是白鲸箭一般从海中笔直射出,用它宽大的前额顶在小艇底部,把它翻翻滚滚地送上了天空;然后又船舷朝下落了下来——于是,亚哈和他的水手,从艇底下挣扎出来,像海豹从海边的洞穴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