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但下来的那个人不矮也不胖,也没戴皮帽子。这人高大结实,穿着一件带兜帽的绿色派克大衣。我放下咖啡。应该告诉戴维斯驾车者换了人,她不应该浪费时间。但我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戴维斯就下了车。
她一直等着。司机把那个女人送进莉莲家里,走回面包车的时候,她才向那司机扬了扬她的证件。那个男人愣住了,然后将一只手伸进口袋。我惊慌起来:他口袋里有什么?我扑过去抓起电话。
戴维斯站在原地,动了一下身子,但始终将双手放在身体的两侧。那个男人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着一个像是驾驶执照的东西。
我放下电话。
戴维斯接过驾照,用另一只手取出一个记事本,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但那名男子的反应仅限于偶尔的点头或摇头,算不上谈话。几分钟后,司机急忙回到面包车,跳上驾驶座,开走了。戴维斯把本子塞回口袋,向她的车走去。我走出门,就在她拉开车门的时候抓住了她。
“不是同一个人,”我说。
“我已经猜到了,”她冷冷地说。“他说他是新来的。”
“他有没有说那个人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摇摇头;然后,仿佛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警察,也不值得共享破案信息,便朝我轻快地点了下头,坐进车里。“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艾利。还有,请你记住,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完全不需要。”
那天下午,我开车去了卡比利尼格林4社区,锁上了沃尔沃的车门以后,才意识到没必要。近三十年来,卡比利尼,芝加哥的公共住房发展项目之一,都意味着黑帮、毒品和暴力。开车进城的人们都会避免去迪维任街,也就是卡比利尼所在的街区。它也不在观光旅游的景点名单上。不过,在九十年代中期,那些被人们称为“红楼”,“白楼”和“排屋”的建筑被列入改造范围,要迅速拆除。大部分很快就拆掉了。头一天还是有损市容的地方,第二天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想问为什么。卡比利尼位于卢普区北边、“金海岸”西边,是芝加哥最好的房地产区。如果开发得当,这片地能带来大把的美元。因此居民们迁了出去,星巴克搬了进来,成英亩的豪宅从卡比利尼的废墟中升起。
不过,少数低收入保障住房也纳入了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为了减轻这座城市对成千上万的人大搬迁的愧疚感。二十四栋低层建筑拿出来竞标,费尔德曼房地产公司抓住了这个机会。莉姬?费尔德曼接着在迪维任和塞奇维克附近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建起四座小公寓楼;建造即将完成的时候,她突然宣布说其中的一座将捐赠给渡济会用以接济那些寄养结束的孩子。短短几周内,一些幸运的年轻人就能住进一幢漂漂亮亮的新房之中,当然几乎是免费。
我一驶进这条街道,就放慢了速度:就在我自以为绝对应该讨厌莉姬?费尔德曼的时候,她就做了这件几乎称得上高尚的事情。
我停车时,乔丹?本内特在一旁等着,一边耸着肩抵御寒冷。他不停地搓着手,好像他戴的皮手套没什么作用——有可能是在洛杉矶5买的。我把围巾缠在脖子上,穿过街道。他咕哝了一声,领我进去。
麦克和其他成员已经开始准备了。我们决定在这个空荡荡的公寓里拍摄些幕后花絮,再做个对乔丹的访谈;几周以后,再回来拍摄那些搬进来的年轻人。这能让我们创建一组很好的前后对比镜头——从空荡荡的公寓楼,到人来人往的公寓楼,家具,和孩子们的希望之类的镜头。
麦克?肯德尔是他家族里有辱门楣的家伙。他的亲戚们都住在像温内特卡6,巴灵顿7,和森林湖城8那种地方,他却住在诺斯布鲁克9的一个小房子里。更让人震惊的是——至少对于他的家族是这样——他居然要靠工作来维持生活!他从拍摄婚礼、毕业典礼和犹太教成人礼起步,逐渐发展成了一个蓬勃兴旺的影视公司。我们是在本地电视台工作期间认识的,当时我们曾被派去做一个关于餐饮业贪污腐化的报道;那以后,一直合作至今。
我走进门的时候,他正在设置灯光;一头蓬松的棕色头发,身材瘦削,身上皱巴巴的,凡戴克胡子10。不过,让他懊恼的是,棕色胡子中已有一半变得灰白了。左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吓得大部分人不敢惹他。其实,狰狞的面孔下,却是一个最温和、最敏感的男人。
“嗨,麦克,最近怎么样?”
麦克也咕哝了一声。一定是因为天气。芝加哥的冬季总有办法让人们不自觉地保存气力。
他设置完毕:一盏反光灯,光线从天花板上反射下来;然后掏出了曝光表11。十五年前,只是给拍摄场地设置灯光就需要安排一个摄制组成员;到了今天,大部分人都用现有光源拍摄,除了麦克;麦克会用灯光创造一种特定的情绪。这得花费时间来设置,当然颇有效果,工夫并没白花。
我拿不准他今天追求的是什么效果:明亮而喜庆的早上八点?柔和的午后光线?还是地狱边缘式的场景:无数个脸庞从黑暗的而模糊的背景上出现?这些年来,这已经成了个游戏:我试图从灯光角度、纱幕和滤镜的角度猜出他的意图。如果我们提前讨论的话,这是件极其容易的事,但有些时候,就像今天这样,他总让我猜测。
“好啊,”我说。“一个明亮、充满希望的场景,早上十点,春季。对吧?”
麦克把头发从前额上撩开:“接近了。”他冲我笑了一下,表示赞许。“犹如幼儿园的第一天:喜悦,整洁,无限的可能在前面等着。”
“我喜欢。”
一旦他对灯光满意了,我们就决定镜头的运用:定场镜头,摇摄,移动镜头,还有几个镜头要使用经过的摄影车。然后,为了采访乔丹,重新设置了门厅的灯光。我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他从容回答,沉着冷静,大体上重复了我们在他办公室的对话。采访完成后,麦克拍摄了切换镜头。
三点以后才完成,白昼开始消逝前还有几分钟——芝加哥冬季的下午,天色毫无预兆就会变得昏暗——所以麦克拍了些外景,包括一些乔丹走进和走出这幢建筑的跟踪镜头。我看着麦克执导,告诉乔丹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从门的哪一侧进入。看着特权下成长的孩子为寄养家庭长大的孩子工作,我突然觉得,老天自有办法让天平的两边向平衡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