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粥送了上来,北堂戎渡拿起汤匙慢慢喝着,热乎乎的粥水入肚,确实舒服,北堂戎渡喝了一碗,觉得那点疲倦之意已经消去了许多,便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擦了擦嘴角,重新拿起折子看了起来,他批了几本之后,又喝了一口热茶,目光却落在了另外一堆的折子上,北堂戎渡动手翻了几下,很快找到了一张折子,乃是有关恭嘉公一事,北堂戎渡仔细看了看,面上忽然就露出了一丝微沉之色,顿了顿,落笔批了,又问道:“恭嘉公已经势沉至此了么?”
内侍听皇帝问起,便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太医院已经有了论断,恭嘉公……只怕就在这几日了。”北堂戎渡听了,放下笔,脸上的表情动了动,却看不出喜怒,只道:“……朕知道了。”一时起身命小太监取大氅来,又对那中年内侍道:“叫人去备驾罢,朕去一趟国公府。”
眼下已是严冬时节,天气很是寒冷,北堂戎渡轻车简从,出宫前往国公府,车厢里生着暖炉,虽然暖和,却似乎微有些闷烦,北堂戎渡坐在车内,闭目静思,心里静静想着一些事情。
一时到了国公府,钟家人眼见皇帝登门,自然是忙乱不迭,有下人急忙飞跑入内通报,很快国公世子匆匆迎出,北堂戎渡示意不必做这些繁琐礼节,只让人带路去恭嘉公所在的居处。
房内一片沉寂,榻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容色憔悴,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两名太医在侧,恭嘉公的子女陪在床前,几个生育了儿女的妾室原本也陪着,但方才听到消息,皇帝已经亲临,她们身为姬妾,哪里有觐见天颜的资格,都已经退下,一时外面有人道:“……陛下到!”室中众人立刻伏地拜下,只见厚锦帘子一掀,一个裹着黑色中毛熏貂大氅的男子便走进屋内。
男子身材高大,戴着赤金镶红蓝宝石冠,容貌俊美无比,正是北堂戎渡,说来也巧,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处于昏迷的中年人居然微微醒转过来,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皇帝,嘴唇轻轻翕动着,北堂戎渡眸色幽幽,示意恭嘉公的几个子女起来,一面自己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了,他看着床上的中年男子,心情忽然就有些复杂,顿了顿,沉声道:“……钟愈,朕来看你了。”
皇帝亲自到病重的臣子家中探望,这已经是极大的荣宠了,钟愈原本已经很虚弱的呼吸开始变得激烈起来,突然就连连咳嗽了几下,目光却直直地盯在北堂戎渡的脸上,然后又移到室中其他人那里,他咳了这几下之后,精神却似乎好了起来,蜡黄的脸上竟然也依稀有了一丝红润,众人见状,知道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几个儿女忍不住掉下泪来,钟愈却摆了摆手,很有些精神地道:“……不妨事。你们都下去,本公与陛下有话要说。” 北堂戎渡会意,便沉声道:“……都下去罢。”两名太医便躬身退下,几个孩子抹着眼泪,也只得一起出了房间。
一时室中只剩下了君臣两人,北堂戎渡知道钟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并无他言,只道:“……卿有什么话,不妨与朕说来,有什么不放心之事,朕自然会替卿结了心愿。”钟愈点点头,道:“臣有二子二女,大儿已经是朝廷封的世子,臣死后自会继承这爵位,只是他年纪不过十六,还望陛下看在臣面上,照拂几分。”北堂戎渡道:“这是自然,卿便放心就是,卿有功于社稷,只要钟凌不曾有大逆谋反之罪,朕便保他一世无忧。”钟愈面露笑容,似乎有些安慰,又道:“钟兴今年十四,武艺倒还过得去,陛下看臣一点薄面,将他补进侍卫里罢,替陛下护卫宫廷……”北堂戎渡点一点头:“那便提个御前二等侍卫,常在朕面前行走的,日后自有他的前程。”说着,不待钟愈再开口,只道:“两个丫头还小,将来朕亲自指一门好亲事,不叫她们受了委屈……卿这些年替朕做过些什么,朕都有数,不会亏待你后人。”
钟愈笑着点头,却忽然颤颤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那只手雪白晶莹如美玉,骨脉修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曾有什么变化,钟愈眼眶已经有些红,却笑着道:“一转眼这许多年过去,陛下还是一如当年,臣却早已经不年轻了,好在如今尚不算老,还看得过去,如此想来,得了这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然等到日后垂垂老矣,鸡皮鹤发之际,实在不堪见陛下。”
北堂戎渡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道:“何必说这些无用之事。”钟愈攥着男子的手,目光痴痴看着北堂戎渡俊美的面孔,轻声道:“当年与陛下初见,想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只是臣直到如今,也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陛下与臣都还年轻,臣当时就想,世上怎会有这等美人,莫不是精怪变化的?”钟愈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北堂戎渡看着男子尚且残存几分英俊的面孔,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钟愈忽然止了笑声,将北堂戎渡的手拿到唇前轻轻一吻,说道:“臣曾经想过,这一生是不是就因为贪慕陛下美色,所以甘愿以供驱使?陛下只要一句话,臣便无有不从,臣究竟是爱慕陛下,还是爱慕陛下容貌?臣想了许久,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答案。”北堂戎渡听着对方的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对面前这人从头到尾似乎都只是出于利用的目的,然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的……
钟愈微微一笑,却贪婪地看着北堂戎渡,他伸出手,缓缓抚上了男子光洁的脸,轻柔地抚摩着,北堂戎渡也不阻止,只任他抚摩,钟愈摸了片刻,就道:“……陛下对臣,应该不曾有过情意罢?”北堂戎渡听了,没有回答,钟愈似乎已经料到了男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也并不失望,只笑道:“臣年轻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渐渐看清楚了一些事,可惜还是心甘情愿……都说天心难测,陛下所想,做臣子的又岂能揣测得到,只是,在陛下心中,即便不曾有过情意,至少也总有臣一个位置,毕竟臣还是有用之人,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说到这里,钟愈的眼神似乎开始渐渐明亮起来,他攥紧了北堂戎渡的手,笑说道:“北堂,我一生不曾娶妻,只许姬妾为钟家留下香火,绵延子嗣,在我心中,唯有你是我共枕之人,你可明白?你身为帝王,坐拥江山,只怕不会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钟愈,钟愈却可以为你抛家撇业,只博美人一笑……”说到这里,男子的眼前开始模糊,周围的景物都渐渐看不清楚了,只能看见北堂戎渡一个人,方才还有着红润之色的面庞迅速灰败起来,抓着北堂戎渡手掌的右手也越来越无力,却还笑着,贪婪地看着北堂戎渡,低声道:“我遇北堂,此生又哪有什么遗憾……”北堂戎渡眼见男子不好,立刻回头朝向门口,扬声喝道:“……太医进来!”
话音方落,两个太医已经急匆匆地快步跑了进来,钟愈的四个儿女也跟着进来,北堂戎渡回过头,却见床上的男子已经面带笑容,再也不动了,其中一个太医伸手在钟愈的鼻下和心口探了探,便轻声道:“陛下,国公大人已去了……”几个年轻人听了,立刻放声痛哭起来,北堂戎渡微微一闭眼,心中有一丝波澜翻过,他站起身,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初次相见之下,看他直看得发呆的青年,忽然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淡滋味涌上心头。
永仙宫。
桌上的青花瓷碗已经空了,碗底还有一点残余的粥渍,北堂尊越坐在一张矮榻上,面前跪着一名年轻女子,鸾衣璀璨,凤目长长,一张绝色面孔上有着桀骜英隽之色,正是北堂佳期。
北堂尊越面色冷冷,道:“……你想也不必想,此事朕决不会替你做主,你再拖几年也一样没用。”北堂佳期倔强道:“出家人又怎么样?我心里喜欢他,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人。”北堂尊越冷喝道:“你知道什么!”他心中烦躁,却又不能把有关那人的事情告诉北堂佳期,偏偏这丫头的脾气和他太像,只怕是拗不过来的,一时不免心烦意乱,索性喝道:“……出去!别在这里让朕看着心里添堵。”北堂佳期也是极犟的人,闻言便站了起来,紧咬着下唇道:“我就是认定他了,祖父和父皇即便不答应,我也不会嫁旁人。”北堂尊越闻言大怒,重重一拍矮榻,道:“……混帐东西,还反了你了!那牧……木头和尚也不待见你,你堂堂一个公主,倒还自己贴上去,莫非你要逼婚一个和尚不成?朕和你爹的脸面都叫你丢干净了!”
北堂佳期满面坚定之色,只站着不动,一副倔强之极的模样,北堂尊越看着就来气,呵斥道:“滚下去,没想清楚就别来见朕。”北堂佳期眼圈红了,却硬气地不说话,转身出去了,北堂尊越深吸一口气,忽然有点苦笑,摇头道:“这混帐丫头,倒跟朕以前一个德行……”一时殿中再无旁人,北堂尊越安静了一阵,忽然脱了靴子,在矮榻上盘膝坐好,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闭起的双眼忽然无声无息地睁了开来,北堂尊越伸开腿,穿上靴子,下一刻,门便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北堂戎渡脱下黑色大氅随手放到一旁,见北堂尊越正坐在窗下的矮榻上,便柔声道:“……听说刚才佳期那丫头来了?”北堂尊越微微哼了一声,冷然道:“她来这里无非就是给朕找气。”北堂戎渡顿了顿,皱眉道:“又是那件事?”一时双眉深锁,坐到北堂尊越身旁,抚膝道:“这丫头……”心中想起牧倾寒,不由得百味陈杂。
北堂尊越却是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那混帐东西从小到大让你宠得无法无天,如今连朕也敢顶撞!”北堂戎渡苦笑,道:“别总说我,你不是也一样?要是认真说起来,你比我更宠她,咱们大哥不笑二哥。”北堂尊越听了,倒也有些哑然,便不再说什么,北堂戎渡心中暗道果然是孽缘,却没有什么法子,只得叹息连连:“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本咱们也不必管她,她即便是以堂堂公主之尊看上一个出家人,朕也不会阻拦,可偏偏那人却是……”
北堂尊越冷哼一声,不接话,北堂戎渡继续道:“若真的是两情相悦也还罢了,朕也不是不能答应,可牧……那人对佳期……朕又怎能由着她的性子?只会害了她一生罢了!”说着,也觉得苦恼,很是烦躁,北堂尊越看他如此,沉默了片刻,却是伸臂揽了北堂戎渡,北堂戎渡见状,便凑唇过去,吻上了男子的薄唇,北堂尊越剑眉微皱,想来是被胡子扎到,就有些不耐烦:“……你留这胡子做什么!”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又是皇帝,总该威严些才好,难道二郎不喜欢我蓄须么?”北堂尊越扬眉道:“你留了这胡子以后,看起来倒比朕的年纪还大些。”北堂戎渡嗤嗤笑了起来,说道:“不如二郎也蓄上,与我一样?”
两人说着说着,便渐渐缠在一起,倒在了榻上,半晌,忽然只听北堂尊越沉声道:“……还不下去?莫非等朕踹你下去不成!”另一个声音却懒洋洋地道:“二郎怎么这样狠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你亲近了……”男人不耐烦地道:“……少来聒噪!”话音方落,只听‘扑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原来却是北堂戎渡被北堂尊越从身上一脚给踹到了榻外。
一时北堂尊越坐起身来,略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北堂戎渡坐在地上,前襟大开着,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膛,嘟囔道:“真是不近人情……”北堂尊越懒得看他,只道:“跟你说了多少遍,冬天别想着做这码事,你自己身子自己知道。”北堂戎渡无奈,只得从地上爬起来,又百折不挠地缠上去抱住北堂尊越,道:“那你陪我说说话……对了,我叫人送的粥吃了么?”
接下来是两人独处的安静时光,下午北堂戎渡又在殿中批了一会儿折子之后,便在窗下的矮榻上睡午觉,午间的阳光很是稀薄,冷冷淡淡的,风吹过窗外,拂落了枝上的沉甸甸积雪。
北堂尊越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着手里的书,半晌,他放下书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忽然,不远处架子上的鹦鹉却振了振翅膀,叫了起来,北堂尊越微一皱眉,同时右手一弹,那鹦鹉顿时就仿佛被什么打中了一般,当即晕了过去。
此时榻上的北堂戎渡鼻息沉沉,睡得很香,并没有被吵醒,北堂尊越转过身,看着对方的睡颜,俊美冷静的脸庞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柔和之色,北堂尊越弯下腰,在北堂戎渡的唇上略略一吻,然后重新走到窗下,面色复杂,窗外风声阵阵,道不尽心中百般滋味。
三百七十六 番外 输赢
正极二十年,皇宫。
大殿内安静如止水一般,床前的明黄帐子掩得严严实实,里面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
北堂戎渡正自熟睡,齐胸盖着薄薄的锦被,此时外面的天还是刚刚亮,在他身旁,北堂尊越却是已经醒了,正侧身半撑着身体,凝目静静地看着北堂戎渡,北堂戎渡显然睡得很香,神情安然,北堂尊越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在他散开的长发间滑动着,凤目中有着柔和的光泽。
一转眼,已经是二十年……北堂尊越眸色深沉,他凝视着面前的人,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未几,北堂戎渡的眼皮开始颤了颤,既而打了个呵欠,悠悠醒转过来,很快便睁开了眼睛,顿时视线里就映入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北堂戎渡有些惊讶,笑道:“怎么醒得比我还早。”一边说着,已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抚摩北堂尊越的脸颊,北堂尊越微眯着眼,捉住男子的手,道:“……时辰已经不早,你还要懒到什么时候?”北堂戎渡索性展开双臂抱住北堂尊越,在男人结实的胸前蹭着,抱怨道:“二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原来我马上就要四十岁了……”
北堂尊越听了这抱怨,貌似有些不耐烦地一拍北堂戎渡的脑袋:“你也知道自己快四十了?那就别再向朕撒娇作痴的!”北堂戎渡紧搂着男人不撒手,在对方胸前又拱又蹭,嘟囔道:“你也不知道安慰安慰我……再说了,我就算真的撒娇又怎么样?我即便年纪再大,也是你儿子。”北堂尊越忽然扬手在北堂戎渡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今天不是有早朝?那你还打算在床上赖到什么时候!”北堂戎渡哼哼唧唧地抱怨道:“不早朝了,我干脆就做个昏君算了……”
两人罗嗦纠缠了好一会儿,这才起床,唤人进来伺候,北堂戎渡伸着胳膊让内侍为自己穿衣,忽然却对北堂尊越说道:“二郎,我近来练功之际总有些气息紊乱……”北堂尊越微微一凛,道:“若是如此……你要多当心些才是,不可躁进。”北堂戎渡笑了起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担心。”一时间穿戴梳洗妥当,又陪着北堂尊越一起用了早膳,这便上朝去了。
法华寺。
柔软雪白的裙角无声拂过细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裙沿上精致的刺绣图案,也湿了雪白的靴帮,女子凤目长眉,青丝半挽,斜插一支七宝琉璃簪,神色匆匆,半晌,她终于来到后山一处安静的所在,就见河边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人影正在练功,女子见状,金色的双目中闪现出一似淡淡的情绪波动,却并没有继续走上前去,只是就那么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那人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在河边蹲下,掬水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