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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五月中下旬,2010年的夏天将至未至,天气慢慢有热起来的迹象,空气的通透性没有春天那么干爽、明朗了,早上常有薄雾,让醒来的人仿佛还在梦里。
那个奇怪的梦境一直折磨着陆安宁,连着数日都没有淡去,让她心神不安。她放了学,回到家,在楼下扎好自行车,仍出着神,好像在白天里梦游。突然,一只呆头呆脑的田园犬欢快地跑过来,拱她的小腿肚。陆安宁转头看见狗,眼中突然露出惊恐,叫了一声,连忙跳开。狗也吓了一跳,对意料之外的不友好感到惊慌,不住地吠叫。陆安宁厉声说,走开!她脱下书包,攥在手里,很是紧张。狗主人邻居大爷拿着狗绳慌慌张张地过来了,先呵斥狗,回来!又对陆安宁说,安宁,不认识它了?陆安宁表情发僵,不知如何辩解,只好转身跑开了。
她进了家门,扔下书包,先叫,妈。没人应声,杨漫不在。陆安宁走到桌前,轻轻打开杨漫的笔记本电脑。Windows系统随着熟悉的音乐声载入,她立刻打开旧浏览器,输入搜索引擎的地址,网页上却出现了404打头的几个字符,网络不通。她刷新了几下,还是不通。陆安宁有点儿烦躁。
突然有人敲门,她急忙合上电脑,等了会儿,才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大男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皙文静,五官端正,背着帆布挎包,提着一个塑料食品袋。男孩礼貌地问,是杨老师家吗?陆安宁说,她不在,你是谁?男孩说,我是杨老师夜校的学生。
杨漫除了当翻译,还到一家职业培训中心教英语课。如果只靠翻译挣钱,即使有陆行知每月拿出一半工资做抚养费,养陆安宁仍有些捉襟见肘。尤其陆安宁又要学小提琴,一把琴就好几千。
男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英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递给陆安宁说,杨老师的书,我看完了。陆安宁接过书,看到扉页上有名字,的确是杨漫的。男孩又说,杨老师说要给我换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陆安宁打量一下他,见男孩眉目善良,表情腼腆,又是老妈特意开小灶的学生,感觉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拉开门放他进来,说,你自己找吧。男孩进了门,站在门口问,换鞋吗?陆安宁说,不用,我家不讲究。杨漫不爱打扫,尤其不爱拖地,有时陆行知来了,才帮母女俩大扫除一番。
男孩到书架前找书。陆安宁看着他问,你也是学翻译的?男孩说,不是,我学计算机,想拿个证,英语也得考。陆安宁听见计算机三个字,眼睛一亮,忙问,你会修网络吗?男孩笑了,说,我就是干这个的。陆安宁不认识他,但若是赵正明在也许对他有印象,4·30专案组成立那天,办公室的宽带就是他装的。
男孩从挎包里拿出个步话机似的小设备,插上网线试了试,说,应该是外面接口的问题。他转身出了门,片刻又回来了,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试,网络通了。陆安宁挺满意,对这个救星很有好感。
两人熟悉了些,男孩才问她,你是杨老师的……陆安宁说,她是我妈。男孩有点儿意外,说,看不出来,杨老师那么年轻。陆安宁撇嘴说,年轻什么呀,她都三十六了。男孩看到书架上摆着的陆行知一家三口的照片,说,你爸也挺帅的,可惜呀……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陆安宁使劲看了男孩一眼,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婚了?男孩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该走了。陆安宁指指桌子上的塑料袋,说,别忘了东西。男孩说,那是给杨老师的。
男孩出了门,陆安宁打开袋子,发现里头是两盒老婆饼,是杨漫最爱吃的甜食,常拿它当早饭。陆安宁自言自语说,妈,有人暗恋你了。她走到电脑跟前,打开百度,输了一行字“1997年南都市老城区连环杀人案”。
这段时间,卫峥嵘天天跟着陆行知跑侦查,出租车基本没拉什么客。虽然陆行知每次都打表,下车时把票撕走,说月底统一报销,可兴许忙忘了。这个月卫峥嵘的收入缺了一大块,他给胡海霞交钱时,提心吊胆,存折放在床头柜上,打算在她发现之前就出门。可拿着保温杯还没走出客厅,胡海霞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怎么这么少?你这是一个月的还是一星期的,卫峥嵘?这嗓门大得让他无法忽视,卫峥嵘只好解释说,这也看运气嘛,拉不着人,跑空车的时候多。胡海霞拿着存折从卧室走出来,嚷嚷道,别干了!天天早出晚归的,烧着汽油光拉着自己看景儿呢!不如跟我守着鞋摊儿去,还能替替我。胡海霞原来是三纺厂工人,下岗之后卖鞋,已经卖了小二十年了。卫峥嵘面有难色,说,我闻不了那皮革味儿……我赶紧出车去,正上班时候。不等胡海霞继续发表意见,他匆匆出了门,上了车才呼出一口气。
他与陆行知约好了,仍在高架桥下面的停车场见面。陆行知已经查了郭胜利的底细,卫峥嵘提议去当面聊聊。到达时,陆行知已经在车里等着了。看见卫峥嵘来到,陆行知下了车。卫峥嵘也下了车,迎上陆行知,瞅着陆行知的帕萨特问,你这车排量多少?陆行知说,我不懂这个,挺费油。卫峥嵘说,得3。0吧,我试试手?陆行知看看卫峥嵘,把车钥匙抛过去,猜测着老卫怎么对他的车产生了兴趣。
他们开上车,去摩托车修理店找郭胜利。路上,陆行知说,郭胜利是今年二月底出来的,前半年政府管着,干街道清洁,后来去了那个摩托修理店,一直干到现在。卫峥嵘听了点点头。陆行知问,你想问他什么?卫峥嵘整理一下思路说,我想到一个可能,那些连续杀人的凶犯突然收手的时候,有几种情况,一是生活里突然有了重大变化,比如有了小孩儿,时间不自由了,或者是生了大病受了伤,体力不行了。二是搬家了,离开了这个地方。还有,就是因为别的事儿,坐了牢,这种情况最多。美国就有好几个类似案例,像那个BTK杀手……卫峥嵘不经意转了下头,发现陆行知大睁两眼望着他。卫峥嵘下意识地问,我说错了?英文字母我记不太准。陆行知故作惊讶地说,咱们这十来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偷偷去公安部进修了。卫峥嵘笑了笑说,看过几本书,学习学习。陆行知也笑了,说,我就知道,警服这东西,脱不掉。
卫峥嵘续上刚才的思路,补充说,还有,凶手有一种心理需要,就是幻想重现杀人过程,比如他会经常拜访案发现场,去听知情人讲述案发经过,有的甚至会故意去跟警察聊天。陆行知略一思索,便会意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他什么了。
他们到了摩托车修理店,先站在店外向里面随便扫了几眼。几个修理工正在干活。卫峥嵘问陆行知,
认出他了吗?陆行知下巴一点,说,那个吧。说着指向了一个人。那个修理工背对着他们,头发斑白,不过他左手少了一根无名指。上次卫峥嵘也一眼看见了这个特征。
他们跟老板打了招呼,把郭胜利叫了出来,没惊动其他修理工。郭胜利看见他们两位,有些慌,用手套擦着手上的油污,拘谨地握了手。郭胜利看起来比十三年前老了三十岁,像被扔进生活的洗衣机里搅和了几百次似的。
三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卫峥嵘从口袋里拿出一瓶二两装的本地好酒。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递给郭胜利,说,就买得起这个,凑合吧。这是还他当年的那杯人头马。郭胜利懂这个意思,他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看见卫峥嵘右手里空着,又有些不敢喝。卫峥嵘说,我戒了。陆行知看郭胜利有些惶恐,接过酒瓶说,我陪一个。两人各饮了一口。卫峥嵘说,我们怕影响你,所以才让老板把你叫到这儿来。郭胜利连声道谢,好像蒙了天大的恩。
卫峥嵘话入正题,说,想问你个事儿,你在牢里待了有十二年吧。郭胜利点了个头。卫峥嵘接着问,有没有什么犯人故意接近你,跟你聊天儿,打听当年的事儿?郭胜利不大明白。卫峥嵘说,你想想,比你晚一点儿进去,可能也是最近出来的,有没有?郭胜利还是没明白。卫峥嵘干脆敞开了说,在牢里,有没有人老想跟你聊13年前的案子?郭胜利说,对不住卫公安,我知道在里头,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看起来,他被岁月整得不轻。陆行知说,没事儿,你随便说,我们知道不是你,我们只是设想一种可能,这个真凶有可能坐了牢,而且会接近你。郭胜利顿时满脸惊讶,说,真凶,您是说……不可能不可能,真凶早就废了。
这回陆行知和卫峥嵘吃了一惊。卫峥嵘立刻问,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谁?郭胜利不说话,嘴唇抖抖索索的。卫峥嵘猜出来了,问他,你说的是白狼?白小伟?随即摇头否认,不是他。郭胜利却很执拗,肯定地说,是他。卫峥嵘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直接排除了你吗?1997年10月18号晚上你在哪儿,记得吗?郭胜利表示不记得。卫峥嵘说,我、你,还有白小伟在一块儿。我解决你们俩的纠纷,花了整整一晚上。郭胜利说,10月18号?杜梅不是那天。杜梅被杀的日子他牢牢记得,是11月3号。陆行知插话说,10月18号是柳梦被杀了,同一个凶手。
郭胜利好像坠入往事的雾里,眼前迷茫不清。然而雾气渐渐散去,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刹那,他的脸色突然煞白,好似心里的什么支柱倒塌了,一直顶着他生命的那口气泄掉了,人也迅速矮下去,蹲在了地上。陆行知说,你为什么认定白小伟是凶手?郭胜利勾着头没有反应,只听见他喉咙里嘶嘶作响。陆行知碰碰他,郭胜利身子一歪,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