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能瞒着小之。如你先前所说,我不能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这未免太过残忍。”
木棠则将他握住:
“我和你一起去。”
宣清长公主戚绰玉这回罕见地没有哭闹、更没有撒娇放赖。她坐在远处薛家茶馆楼上,躲在表兄怀抱里、牵着姐姐的手,听见浪潮般的怒骂变成浪潮的欢呼,抬头,是缠绵了三日的乌云瞬间散尽,阴雨骤停、阳光遍撒,那欢天喜地矫手顿足的、便再掀起一层狂浪。回去时候,戚绰玉一个人走在先头,她甚至专程绕去朝闻院,只为了向仇啸道一句“恭喜”。
是的,她儿时曾遇见过三次刺杀、两次绑架,她其实看得懂对方眼中一直藏着股恨意,更清楚知道这恨意根本是冲她而来。她曾想要弥补,可在今天亲耳听着、亲眼见着才知道,什么歉意根本于事无补,他们要的只是罪人伏诛、血债血偿。
民间有人大做文章、说杀了这罪行累累的恶徒祭天,果然止了大雨,免了如去年那般的一场大祸;朝中却不曾那般喜气洋洋:秦秉方是恨今日不过死了一个杨珣,曾经同流合污的调任的调任升官的升官,一个个现世安稳,经年怨气吐不干净,反教人直犯恶心;司农寺、都水台及京兆府则新领了要务,为了教化民众稼穑诸事,尤其防洪利水、抗旱治苗,寻访古论的、着书立说的、亲临稻田的、深入乡野的,上上下下忙得俾夜作昼,有些数日不曾归家,大有大禹遗风。其中恩科状元张经鸣学识广博、不耻下问,倒是借此造下了一番功绩。提出此议的荣王宵衣旰食了好几日,倒险些积累成疾,还是在老太师责令下省得自己不是务农教学的料,乖乖推位让贤,回府来找木棠的麻烦:“你那日提起一场大雨只怕京郊才恢复的农田又要毁于一旦,这等防患于未然的重业,本就该交由你来做。”
“当时也是为了让你装个忙碌样子,好骗过太后娘娘去。哪知道你真就这么忙。”木棠那一场大病已好了七八,又是开了门拿了些瓜果,大半夜不肯就寝,边消暑边同他闲话,“不过,小之这次好像是真的忽然就长大了,得亏是让你少操了好多心。不然,只怕殿下真要累出病来。只是太后娘娘那头、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连小之都能明白的道理,她偏偏冥顽不化。杀人偿命,理之自然,哪容得舅舅一而再、再而三地视我大梁法度于无物?她怕对不住外祖,一定要守舅舅无忧无愁,这反倒、才是真真害死了他。”
“也不能全怪太后娘娘。”木棠想起小之所言、那位早夭的六公主,心下一时也是酸涩,“她不过也是想守着自己的亲人,她过得也不容易,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母亲就算日夜担惊受怕,也不是她残害旁人的借口;舅舅再如何少时困厄,也不该利欲熏心、犯下数条非死不可赎的重罪;我就算年少无知,却也不当助纣为虐、冷眼旁观经年,只道于己无关。”
这回是他、先握住了木棠的手。
“可惜这些道理,我知道如今才肯明白。何其糊涂、何其荒唐。而就算现在,对母亲,我也……”
他顿一顿,将重瞳的左眼隐在火烛照不亮的另半面:
“你为何从不问我,我那日所做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
那其实是阳光明媚的一个春日。
骑射课结束得早,他从驯马场出来,想法子骗走马姑姑,揣着替亘弟抄写的诗文要偷跑去咸和宫玩儿。那日的风吹得很轻柔,不会使刚出了汗的他觉得寒冷;太阳淡淡照着、又不至于使这早春过于燠热。彼时的戚晋,不过是个还不认同主仆分别的垂髫之子:见着行路宫人他要欢快问好,见着母亲身侧的内侍总管则要赶紧躲藏。母亲向来不许他同咸和宫及眷礼殿走得太近,就那年年节,他还因私自推了宫中大宴、跑去审身堂定昭仪及亘弟包饺子听了母亲好大一番泪水涟涟。杨泽在皇后近前伺候,眼睛尖、舌头长、走得还不慢,将将够戚晋躲进一旁甬道,他很快就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定昭仪近来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引动父亲雷霆震怒,才从审身堂放出来,又闭了宫门挨着禁足。连亘弟为生娘打抱不平,都受了父训要抄写诗文百遍。如今杨泽自咸和宫而出,鬼知道是又憋了什么坏主意!戚晋干脆就翻起宫墙,攀着院内的梨树跳下地去。
好奇怪,前院尚有宫人来往,他越过垂花门,定娘娘和亘弟所居的后院却空空荡荡。亘弟这几日在皇贵妃娘娘那里听训习字,现下算算时间,总也也该得回来了罢。他呼唤几声无人应答,就在后殿推门而入——
这一眼,便是此后十年永无止境的梦魇。
圆凳歪倒,人影高悬。素服披发吊在梁上的,那不是禁足思过的定昭仪、还能是谁?!接下来的一切在梦中重温过太多次,挣扎过太多次,却失败过更多次。他却不记教训,总以为自己当能救下定娘娘,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那套动作已在梦中练习得行云流水,他无数次抄起圆凳,无数次爬上去将她抱住托起,无数次同她一起摔下地来,无数次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太医……
然定娘娘在他身侧,一次又一次,没了呼吸。
那日傍晚,忽而暴雨如注。母亲将想要去探望亘弟的他死死抱住,泪水湿透了他肩头。他想起杨泽,自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将来是要与你争夺帝位的!母亲除了先下手为强,还有什么选择?!”
是啊,她没有选择。他自然不能去责怪自己的母亲。而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自己的胞弟?他害死了亘弟的亲娘,又在亘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离他远去。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自私自利的道路,于是天罚很快降临。他最亲最爱的小妹妹,只有两岁的戚晚,突然就发烧呕吐,死在了同样暴雨如注的深夜里。那是他那么可爱的亲妹妹啊!是他的过错、明明全是他的罪责!如果他能早些听进母亲劝诫,不与咸和宫亲如一家;如果他能更努力上进讨得父亲欢心,不让母亲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他能以诚相待,告诉亘弟一切真相;如果他那日能去早些、不躲避杨泽,径直冲入后殿救下定娘娘……
那般明媚的阳光,自此再也不见了。
“所以……只有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太后娘娘身边,我好像没有见过什么内侍总管……”
“畏罪自裁。他当日未曾复命,是径直出宫、死在了私宅。”
“那、陛下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木棠满面泪花收到一半,戚晋抬头避让,却见戚绰玉独自一个抠着门框,一双兔子眼睛竟比他二人还要红得可怜。她改了国姓,不再是那认罪伏诛的罪人之女,甚至无法为他披麻戴孝——虽然要让兴龙帮那样的仇家放过她,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戚晋自己一手放任酿成此等人伦大祸,他自己却无法一视同仁,还在此矫词诡诈,维护自己同样恶行累累的母亲……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她?
他霍然起身、快几步,又顿住,该是想要落荒而逃、却又无法弃他无父无母的妹妹于不顾。绰玉一吸鼻子,径直将他抱住。
“我不怪你,表兄、真的。
“我也、不该再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