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
就这么几步的距离,却是生与死的距离,咫尺便是天涯。离开那濒死的一瞬,哪怕是逃出仅仅一步,她也立刻从动物变回人,又从人变成曹文雀,变成昭和堂养出来的石头,变成认死理的糊涂鬼。糊涂鬼立刻又认定,还得去送信,哪怕军法处置,也当甘之如饴……糊涂鬼却来不及求情,更来不及逃跑。远方轰轰隆隆,好像滚滚雷霆向此压来。中郎将忙把她一推,她倒进对面另一营帐里,手中的草牛却掉在道中;再取已经来不及,有无数双皂靴,已经劈里啪啦踩过去。有争执声,似乎是方才那位中郎将出帐来,低声劝阻事情不该闹得太僵。右威卫将军、折冲府郎将、翊府法曹,列位将官俱已到齐,要看自家大将军扳回一城——用一名无辜之人的鲜血;再坐视荣王才夺取的兵权土崩瓦解,冷眼旁观整个初具规模的大军分崩离析。文雀哪晓得这些,她只觉得庆幸,因那兵幕底部空隙里,她旋即已看见了典军老爷的身影。
生与死、一线之遥。她躲在北面空帐,听见了南面幕府内、接下来所有混乱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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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已看见那只草编的牛犊。荆风行在他身后,自然也不曾错过。他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快、在他们进入营帐之后,亲事府会将此地团团包围。今时、今地,所有一切将会变成绝密。戚晋来时是行军大总管,离开时这头衔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不许有任何质疑。为此,哪怕不止一人将付出性命。
列位将官让开两侧,秦秉正回过头来,赵东神色犹疑,戚晋握紧了手中石头,淡淡地,面上依旧有笑意:
“时节非常,为防奸细作祟,本王还是亲自来一趟的好。”
“殿下、英明。”
颔首搭礼,秦秉正掩下看见荆风同荣王一起出现的失落;也掩下愈发汹涌的复仇快意。他甚至舍得向旁一让,请荣王掀帘先进。身后赵东却再退几步,已不忍心看他一败涂地的定局——
幕府之中,只捆了一人,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一个在场众人统统识得的红衣女人:
“赵家……姨娘?”
秦秉正自目瞪口呆,一旁几名郎将已跌脚慌了个不住,纷纷上前去要解开锁扣。到底赵茂在九原声名远播,连带他这实则未过门的妻子也做了“半个神仙”。这右威卫大营,赵兰氏别说来去自如,就是指点规训,下头也得战战兢兢无有不应的。更别提当下这节骨眼,李刺史刚在奸细一事上抓了右威卫把柄,兰县令炙手可热又大有取李通代之之意。作为兰敬德唯一的血亲,又有谁不想鞍前马后对她献个殷勤?
“女子不入军营,算来该是各军约定俗成。《梁律疏议》里,其实并无此节罢。”
唯一不相干的时丰站在一旁,抚须轻笑。秦秉正赤红着面目,想也不想,飞也似地跟一句:“右威卫有。”俩折冲府郎将手忙脚乱正嘘寒问暖,将军董博儒默默地往后退去半步,还有那不知怎得坏了大事的赵东、此刻甚至寻不见人影!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他颜面扫地、暴跳如雷!尤其指指点点的,偏还是这右卫的将军!
“无论身份、违者皆斩。右威卫军法,还用不着右卫来指点!”
“不是什么死规矩吧。”就在他身后,云淡风轻的,又是荣王那该死声音,“本王记得。右威卫中,曾经就有人当众破过这规矩。不,两人,一对兄弟。人尽皆知,难道,独独右威卫的大将军,一无所知?”
“那时候太早了。大将军的生父,秦疆也不过十来岁,才投入军营打拼。秦疆跳荡立功后随军回到老家附近,新妇就曾来军中探望。好像,就是在那之后,才有的秦大将军罢。”时丰接话笑道,“后来令尊不幸为国捐躯,令堂殉情。卫国公收养了自己唯一的侄子,一心戎马,也无心成家。直到右威卫成了秦家军,卫国公终于寻着了信国夫人,还热热闹闹,在胜州大营办过大宴呢。算来,彼时大将军应当已经记事,难道,也没有一点印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
后来营帐中有几声轻响,好似秋风落叶,漫不经心。文雀却想,该是秦秉正下属面前被揭穿所谓家丑,气急败坏间眼见便要夺枪拔剑;典军老爷大展身手,瞬息之间胜负便分。荣王甚至兴致乏缺,只管转向赵兰氏,问出那个文雀挂心许久、而他大致已猜出的问题:
“您今日来,为何?”
密信还在文雀手里,写信人是街坊邻里,自称察觉到赵家有异,怀疑赵茂已被燕贼所害,才往常来叩门的荣王府求个真相。而赵兰氏此刻出现,一切已经不言自明。她随后也先出得幕府外,有一瞬身形不稳,幸有赵东候在一旁及时搀住。文雀还听见,他低声喊了句“伯母”。李代桃僵救了她的,果然就是赵茂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同姓之人攀个亲戚不过寻常事,赵东原在燕然都护府麾下,自然早就相熟。
营帐内,后来又是戚晋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来。文雀侧耳倾听,似乎这右威卫大将军终于被贬作了跳荡队正——只管五十名小兵,却尽管冲锋陷阵,可算合了他心意!文雀自觉得吐干净了一口恶气,甚至顾不得自己该当如何离开。所幸就在亲事府随荣王撤去后,竟是赵老二很快找上门来:
“典军专门叮嘱,要我送你出大营,你换身衣服。”
“汪镖师?”看清了他身后进帐来脱衣那人面目,文雀却吃了一惊,“你不是、你二人,当初不是不共戴天一般,打起架来竟像斗鸡!怎么如今倒……我记得你从前瞧不起军士,为此还和蒋良起过好大冲突!”
“都是往事,切莫再提。”汪则虎递过甲胄来,连连摆手,“不打不相识。这姓赵的拍胸脯担保,报国立功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我又凭什么不能来。如今是右威卫麾下,不做镖师,要不然,今日倒还不好救你。平白多领甲胄,还得好一番手续呢!”
男人之间,多的是这样想不明白的兄弟。就像那李通和兰敬德,看着争权夺利,谁知实则竟然惺惺相惜呢。接了对方求救,李通随即派出全部人手将街道清空,甚至前往大营要还了所有帮工良民。前来接应的童昌琳和曹文雀混迹其中,却险些连西门都再进不去。
过了十道手续,劳烦了亲事典军魏奏,再踏入九原,时已黄昏。日光稀薄,阴云渐浓,眼前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众军肃穆,独狗儿的蹄声泠泠清脆,恍若无边死寂中,战鼓隐隐雷动。文雀仰头看去,就在她九死一生的今日,有名先贤作古归西。右手、左手,一家一户,接连打起白幡,在这白昼的最后一刻,在这黑夜驾临的瞬息,她仰面,眼睫沾染了些许凉意。
白幡招展,随风而上。是雪花,一点,又一滴。
今日十月廿三。
小雪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