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太阳晒就得出出汗,要不会中暑。”苏以慈把枪一丢,接了萃雨的帕子胡擦一通,“陛下您要耐不住,就去园子里躲躲。我听后宫各处都在念叨。去年守国丧就算了,再以往先皇时候可是每年一入夏就去行宫的。那时候跟着您这永王,承华宫边上,还能蹭个小龙池清浴呢!今年瞧着都快入伏,昭和堂还没动静。又老不见您天颜,大家想吹个耳边风,怕都是没福没空!”
怎么没福没空,分明个个见缝插针、宫宫翘首以盼。露华殿里馨妃呵气如兰细细恳请,咸和宫内恩美人借宫女之口明贬实褒满眼希冀,连苏以慈都这样不懂规矩!当家作主,需守一毫一厘。眼下处处都是讨钱的口,让他如何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带着一班后妃朝臣去承华宫享乐去!
在这场与暑热抗衡的大战中,后来获利的却是新入宫几名低阶嫔御。她们大多屋子小,屋檐低,日光稀少,用冰更少,不识趣的话更是半句不提,花样倒是见天的推陈出新。今日如选侍用了些巧思折来些荷花又养起盆锦鲤,明儿个柔御女亲自下厨,冰豆腐杏仁酪一样样地续;良宝林托弟弟带来些楚国的奶品制了酥山;福宝林么,名字就叫若寒,听着便喜气。皇帝由是勤往眷礼殿去,有几次却又见着来此闲话的熙昭仪,而后不出意外,总要再听一遍迁居避暑的哭请。她甚至借了自家表姐来扮可怜——楚环忌日在秋日里,这才六月份,好端端哭什么丧?戚亘于是不再往后宫去,可何刘二家的喜事听着更烧心窝子。他时而走到令熙宫门前,却再迈不开步伐。总得等过了这几月,或是寻找了好的消暑妙法……
那头荣王府内,大热的天木棠却要抱着被子睡觉——都赖小之,白天想的夜里说的,尽是已逝的死人。木棠早知道宫内的熙昭仪是莱国公楚弘的外孙女,却不知她竟有位表姐姐,原是许给荣王殿下做正室的,只是大礼才备到一半,人却被一场秋风卷走了性命。王府上下不觉得惋惜,奔波劳碌日子照样地过;皇后不觉得惋惜,甚至有意将段氏扶正;独独段孺人,时至今日旧事重提,依旧慨叹连连:
“她病了,看了几个御医都不得好。我早听着这消息,该请父亲帮忙求医问药,至少也多来榻前侍奉着,躲在佛堂里诵什么经祈什么福……连佛祖也只顾得西天极乐享无尽,再顾不得人间疾苦千千万,竟就让她、那样轻易地走了。她走了,我却不该占了她的位子,我更不该嫁进来,我怎么好再嫁进来!”
她捏了帕子试泪,说自此之后不再焚香祝祷、不再吃斋念佛,连王府的佛堂都不曾踏足。她甚至多番强调,若非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孝责难逃,皇命难违,她实在不该嫁入此门。外间的日头晃眼,小之眯起眼睛,没事找事非说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风寒早夭,补丁就是这段孺人在背后捣鬼!
“往日孺人娘娘的为人大家都亲眼瞧着,便是您偷藏了何姑娘诗作,孺人娘娘也不曾借机生事——她现在依旧是孺人!不曾有半分为了觊觎王妃之位的心思。无凭无据,怎能这样栽人污名?”文雀一板一眼,毫不客气,“陈年往事,无端揣测,反倒会闹得鸡飞狗跳!就算真有问题,彼时楚姑娘尚未出嫁,是在自家府邸染的病,您在王府里问,本就是南辕北辙!”
到这时候,上下几个人劝着拦着,小之才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关起门来:
“我昨夜梦见楚家姐姐。
“她说她是被人害死。
“我跟她立了誓,要缉拿真凶的。”
这神鬼之事每讲一句,文雀眉心肉就跳一下,她甚至将木棠的袖子扯歪——言之凿凿的劝阻者就此变成惴惴不安的同谋者,这日晚些时候,被戚晋一声轻唤吓得打颤的,却是木棠。
“这么晚从何处归来?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心怀鬼胎?”戚晋赶几步,迈过正门转到她面前来,“或是哪晚上,见到我装神弄鬼了?”
小姑娘低下脑袋,他越瞅就越低,都快打到脚面上去。戚晋就弯了腰凑到她眼跟前,挤眉弄眼连摇头带叹息:
“你或许不知道,我若睡着了,常常鬼附身,要吃人的!想活命,该离我远些!”
木棠猛一仰头,险些撞着他下巴,而后连啐好几口,直道此话不吉利。“殿下王者之气,哪来的鬼怪不长眼睛,敢近你的身?”她丢了话头,自己却跑了,全像又生着气似的,几乎要脚不沾地。戚晋望了许久,荆风便又得打点人手听墙根、搞推算,最终的回报是小之在闹鬼故事,东厢房今夜留了盏灯。
“殿下真吓着她了。”连荆风都这么说。戚晋顺手取了贴身的金贴银匕首,干脆让他找借口送了去。第二日清晨,有惊喜就在朝闻院外等着。早起参朝是二更天,连月光都稀疏寡淡。有只小兔子跳下姮娥怀抱,就躲在转角李树后探头探脑。戚晋装作视而不见,疾步如风、却在冲出甬道之时向右猛一跨步,吓得她一跳脚,简直愈发火冒三丈:
“我想来谢你,你又、故技重施,怎么和小之一个德行!”
木棠说得咬牙切齿,声量却很小;倒是戚晋,笑起来要惊起只飞鸟。“小声些!”她东瞅西望着连声嘘他,“别闹起来,被巡夜亲事瞧见了,我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怕什么?”戚晋成心作弄她,声量陡高,“你既是个兔子精,本来狡兔三窟,就是该钻洞的。便是引来了人,你几步就能跑没影。诶这倒是该让阖府上下都来开开眼界,荆……”
绣着草叶的云头履突然踮起,孩童般大小的手猝然覆上他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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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柔软的。
——是温热的。
他重瞳的眸子里腾起火。
她杏仁眼里有一汪月亮。
呼吸声微不可闻,心跳却忽如擂鼓。
她向后一跳步;他竟背过身去。
“方才……”
“我不是、我只是……想你起得这么早……我本只是想来学习……”
那贼兔子自己都辩解不下去,沾着满头满身的桂花,跃下树枝扭身就跑,眼瞧着就要扭过转角没了影。戚晋又唤她,比昨晚门前那声叫得敞亮,却不再将她惊动:
“午膳后——
“你代小之谢恩。我、把今日朝中的事都讲给你!”
他也不知自己缘何有此提议——他不过想见她,需得找个借口,什么传授朝中变动的蠢话就脱口而出。早起参朝,他却一向走着神;今日却的确有大事,不至于让他对面尴尬、无话可讲:
新迁任吏部尚书的柳仲德具表贺文,言就在停工之前,黔中道已将传国玉玺挖出,昨日这宝贝刚在层层护送下送抵京城,就在左卫呈上的金盒内。这戏做得足,朝堂上下竟也无一人将其拆穿。便就是照着前朝记录仿制的赝品又如何?大梁只缺这么一个名号,管他是真是假,一律视作天命所归就是。各样心思的人这回便难得的统一,山呼万岁众口一词。甚至连戚晋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