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夜她们说,馨妃娘娘如今可是对陛下动了真心!边关战况焦灼,从早到晚都是露华殿的伴驾伺候,可不是发了同甘共苦的誓言是怎得!馨妃娘娘近来冬衣添得臃肿,谁又晓得是否肚子里已有了动静?
弥湘拿枕头盖了脑袋。老天爷,明儿个只怕良宝林又要来“叨扰”!露华殿风头既盛,怎得不去劳烦他们自个的小厨房?
再一夜她们又说,陛下近来恐怕不太好,有姐妹瞧见在稍间望着孝定恭皇后的画像流眼泪呢。小皇帝毕竟年纪轻轻,可不是畏惧着边关战况,又怕了各国使节?难怪他今儿早朝连状报都不愿宣读,下旨放权竟让荣王一应掌管;使节们困顿在鸿胪客馆,甚至至今都不得召见!还说什么……寿宴也不许大肆操办!
弥湘偷偷长出口气——却只出够到一半。虽说总算能歇歇……可寿宴、使节接待这些……本就和她不相干呐!
同住一屋的宫女姐姐们却显而易见地精神起来,夜里闲话也越传越离谱——说什么宜昭容如今频繁进出庆祥宫,准是向太后娘娘投诚!尤其今儿个,她还站在太后娘娘那头,帮着数落陛下呢!还有更了不得的——她们说,杨忻或许都不是国舅爷亲子——要么太后娘娘怎么就发了大火,将他赶出了宫廷?想她母亲商贾出身,又是自己求到国舅爷床上去的下贱胚子,借腹生子以此攀龙附凤……也未可知呢!
“诶……弥湘?上哪去?”
都是谣言。她才不要听这些,她向来都不喜欢听这些。她不要再睡在这间屋子里。借个值班名义,她要写家书,要看芊尔姐姐的手记……
没多久,她还是在内膳间睡着。
撇了管家婆,苏以慈决定自己来御膳房偷些吃的,她却只摸出来一罐蜂蜜,然后撞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宫女儿。“我肚子饿,中午明明摆了一桌菜,却一口都没得吃。萃雨偏不信,晚上只让我喝一碗稀粥,怎么能喝得饱……”
那小宫女儿跌坐在地上,没声没响看了她片刻,忽而埋头抱住了膝盖,又没声没响地哭。瞧瞧,这后宫里的小女娃!一有风吹草动就哭哭啼啼!苏以慈撇了嘴,接着却要笑——她们不是说皇帝也总是这样么?白净的面上要遍布泪痕、瘦弱的小身板颤颤巍巍,再捏个帕子,小姑娘似的想亲娘呢!
可惜她没亲眼看见;可惜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连苏以慈也觉得,他本当如此。
去年举国斩衰,今年十月廿七才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万寿节。偏在这关头,内外交困,哪头都要人好受:苏钦抗旨攻下了燕国王帐,火拔支毕却不知所踪——国库吃紧,他咬牙投下的这场豪赌谁知能不能迎来最终胜利?没有苏家坐镇,丰州荣王轻而易举便压了秦家威风,右威卫加上右卫共十三万的兵力,万一荣王就此反戈逼京?各国使节齐聚一堂,各个狼子野心不怀好意,摆明了要试他这黄口小儿深浅,万一他周旋不及,被看出了国力空虚的破绽?
光是想一想,连苏以慈都觉得如在火上炙烤般的难受。
十月二十一早,八百里加急,荣王有奏折直抵长丰台。于此同时,却无一家书送往庆祥宫。重申衷心,减少猜忌,他一定已经有了大动作,是以如此迫不及待。苏以慈暗道不好——要是父亲接旨去丰州领了行军大总管一职,何至于今日?她于是马上溜去庆祥宫,说是安抚太后,实则为了防止寻仇。可皇帝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实话说,他冷静到即使苏以慈也觉出胆寒:
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
荣王要发号施令?那便由他去!自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不过不咸不淡叮嘱一句咬死盯紧,不可急功近利;使节既然为了祝寿而来,那便等到寿宴当日再行传召,远道而来就在鸿胪客馆休息,让他们看看长安如何富庶,王帐大胜又是如何鼓舞人心!激励前线将士,寿宴尽量一切从简;孝道当先,皇帝率先垂范,这几日侍奉太后更为勤谨。
风吹浪打着,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却居然当真岿然不动?
嘴上不说,苏以慈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而后就像萃雨警告的那样,跟着就出了麻烦。
今儿中午,苏以慈前脚刚告进,皇帝后脚又跑来与太后共进午膳。杨忻近来一天一个样,已经能够吃点辅食。太后总爱抱他在怀中,连饭桌上也不例外。苏以慈本就不喜欢小孩儿闹腾,今天又多看了两眼戚亘,没留神就在她手边,杨忻小手抓一抓,先扯住了太后头发,又攥紧了她发间金簪。
泠泠一声响,诞育嫡长子时先帝爷御赐的金点翠二龙戏珠簪打在桌沿又摔落地下,折了龙爪点翠、断了龙角珊瑚、散了龙身辑珠、损了祥云金錾刻。大殿一时安静,静得发冷,苏以慈的筷子才刚刚拿在手里,满桌珍馐还冒着热气儿呢!
在太后怒不可遏骂到薛娘子之前,在杨忻纵声啼哭之后,苏以慈不知怎得,便抱那孩子离开了。皇帝慢一步退出殿外,接着却与她并肩同行。“你抱他上哪去?”他问。“还给他那商贾出身的低贱母亲。”她答。
他淡淡地、便笑了。
“别人说起薛娘子,都说她不过商户之女;可杨忻,我想,现在只需要他母亲。”她说得认真,身畔笑意却忽而冷淡,抖抖肩膀,她重新扬起声,少不得又得阴阳怪气一番,“妾是说杨忻?怎得,他是故人之子,就不配陛下赏什么恩典?寿节将近,您得积德!”
“还有十日。”戚亘眼瞅着她,似笑非笑,“宜昭容的贺礼,想必已经置办妥当了?”
糟。吴萃雨多番提醒过,她却从没上心。毕竟那时候,哪有比父亲赫赫战功更耀目的贺礼呢?谁想后来功成了过,她或许当真该像萃雨建议的那样,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拿不定主意也不是大事。”戚亘道,“朕……有样心爱之物……”
杨忻好重,苏以慈有些抱不住。她跌脚向旁侧一歪,戚亘伸手便来扶。她下意识本当避开,可昌德宫外,托盏愣怔着的,是良宝林在那儿。露华殿风头太盛,吴萃雨已经念叨了太多遍。
她不想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所以她逃到了御膳房来。就像还在阳关的时候,逃到火头军的营帐里去。可兴明宫毕竟不是边境,她面前如今只坐着一个哈欠连天的小宫女;要讨点食来,对面还大大方方说自己不乐意:
“我今晚,实在不想再做饭……即使,我乐于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