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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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丰州。好一泓清冽秋水,看着碧波荡漾、波光粼粼,似乎众志成城、世道大同,只一眼就肃然起敬,再一眼必然心向往之。人人交口称赞,道是成神成圣的风水宝地!谁又记得,今秋不曾下雨落雪,所谓甘泉镜湖,转瞬便是昨日黄花、海市蜃楼。湖边的树死去了,树根边落叶尚来不及腐烂。向上看依然有春光灿烂,谁相信眼下已近冬日,谁又能听见周遭苟延残喘?
木棠看见自己正陷在泥里。整个丰州,早就成了一滩巨大的沼泽。风不吹,人不动,它就静静蛰伏;但凡鸟儿多叫两声,没声息的,它就要吞没高山、颠倒云彩。而这一切,眼下已经在悄然进行——从荣王殿下接管右威卫的昨夜起;从兰县令算清了辎重结余又盯紧了军需用度的今儿中午起;或许能更早些,从右卫抵达州府算起;甚至从火拔支毕犯上作乱算起;从卫国公马革裹尸算起。丰州早就死了。场面上热烈激舞、扮演着仁义礼智信的只是一张皮。木棠很快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一点,甚至包括火拔支毕。
九原百姓已经知道这一点,比任何人都早。是他们撑起了舞狮的那张皮,所以当谎言被拆穿时,他们自然散去得无比容易。县衙的新规敲锣打鼓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知道自家后院不会再挑入一担担鱼虾蔬果,西城门更不会再走入一辆辆载满被服炭火的马车。而横亘在他们面前,是几乎整个漫长的冬天。
这天早上,木棠出门时是五更天,青柳客栈不声不响,死寂犹如坟茔;中午回来帮工做饭,日已高升,东卧房和灶膛照旧黑灯瞎火关着门;等晚上再回来,小掌柜早先带回的干粮——冻鱼和熏鱼干,仔仔细细都排在地窖里。老板娘全家大小齐上阵,要盘点清楚库存,想尽办法精打细算。木棠站在正堂门后举着自己那小烛台,忽而就耐不住地厌烦:
“不会有那么久。”她轻轻喃喃,“如果有雪,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如果冬天冷,战线拖长,州府肯定会开粮仓。学堂这几天的午饭已经是县衙在接济。去军队里帮工,不是也有酬劳,还能管饭?”
主家各自忙着,没有人来应。甚至连木棠也生出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长安的每个十月,回到哆哆嗦嗦数日子、斤斤计较仅剩活头的从前。她那时候想,世界上最好再也不要有冬天。可如今她是自己汲汲营营、奔到大梁最严峻的寒冬里来。甚至一来就见到有人披麻戴孝,得知小掌柜那位准岳父已经死在了十月开初。这是个噩兆,准备自诩神明的小姑娘立刻翻出钱袋,每晚多加了一百二十钱,换了烧炕的上房去住。可她却反倒愈发睡不好觉。就在这一晚,小掌柜的情人为守父孝,退了刺史府借住来此,后来就从成家说到立业,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不知何时打定主意,想趁还能出城帮工,和情人南下去做点生意。顾婶却自然暴跳如雷。东卧房里其后吵了近乎一整宿。木棠裹着被子跳下热炕,倚门去居然还想听个仔细。
童昌琳自然也没得睡,还瞧见她的影子,想当场便带她回刺史府去住。“升斗小民,人心凉薄。”木棠看不见,但猜想他绝对是打了个哈欠,“右威卫无能,竟然眷恋;殿下殚精竭虑,他们却立刻要作鸟兽散。为这些人,当真是不值。”
可张公子说,这世间的道理,向来不是非黑即白。无能的州府或许是无为而治的州府,无能的皇帝或许是大智若愚的皇帝,无能的军队,或许是相安无事的军队?木棠哪里知道。她只晓得打仗不太好;可真到了太平盛世,青柳客栈便会门庭若市吗?会不会小掌柜的还是想要离开?顾婶想念从前右威卫独当一面的日子,或许其实是想念从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好时候?
那哪里是什么好时候。燕贼侵扰,右威卫无能,牧业不兴,多少孩子甚至没了父母,挤挤攘攘只能将就在赤脚学堂破落宅院。得过且过惯了,谁愿意刮骨疗毒,拼一个一劳永逸的以后?
童昌琳暗笑一句愚蠢短视。可木棠自己岂非也是这般愚蠢短视?所以她反倒更不想离开。何况,怎么说这里有一位母亲,有一位不舍得让儿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她连那些吵架都听不倦,怎么舍得离开?“你如果不喜欢。”她这样对童昌琳说,“会鼎力支持的,对街就有。恩济药庄可盼着打起来赚大钱;也盼着仗打完了,门口的胭脂铺子能重新开张。我现在也在那边帮工。趋炎附势……我也有。”
“你不一样。”
“我也是平头百姓。大家有的恐惧,我也都有。大家会做的糊涂事儿,我也会做——那其实算不得糊涂事。尽管我也不希望大家这样。”
童昌琳却重复一遍:“你不一样。”
或许吧,或许木棠要更加急功近利、会更加自以为是。她甚至觉得如今药庄就得收拾准备起来,最好多多囤了药材,以备不虞。小伙计才不把她那胡话放在心上,甚至觉得赵家姨娘不来最好,省得每次都拿走多于卖药的一大笔钱。木棠直到这才知道,这所谓恩济药庄,居然最初也是赵茂一手开办起来的赵家药庄。老大人颠沛流离大半身,渡人渡己,后来身子骨挺不住,转手这才送了人。小伙计为此生出很多不满,总觉得既是赵家自己的药庄,甚至根本就不该支给赵家姨娘买药钱。明面上却侍奉东家勤谨,等着这药铺子最终传到自己手上呢!甚至这么些天了,私下也仍然不肯将赵家姨娘请来:
“人家要是又见了官家登门,回头找到东家,东家找到我……我可不想被撵出去,做冻死骨头。”
十月二十,九原主街上,一大清早却就添了这冻死骨头。木棠慌里慌张,赶忙往药庄里去喊人,老郎中舒舒服服躺在柜台后头,只管抻脖子一看,连屁股都懒得挪动。“许家的疯子,总算是死了……”他这样喃喃着,好像很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小伙计在后院里又跟着笑:
“定是这几日县衙送饭,少了他的白食!”
最后连来收拾的衙役都嘻嘻哈哈,一席铺盖卷了就走。天底下这人活着就是精打细算紧赶慢赶的苦,到死了,却就是这么轻描淡写不值钱的事儿。就像曾经右威卫有名逃兵,抢不来口粮,死在骷髅山上。今日这许家的疯子因右威卫不得倒卖军需,找不到“神仙饭”,也会简简单单、堂而皇之饿死在大街上。他不是这个冬天第一个死去的丰州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全城赤脚学堂里跑掉的五六名夫子,据说就有人折在半道上;还有十来岁的孩子互生情愫,贪玩厌学连着几天背不出新学的《礼记》,最终双双被夫子赶出了学堂。
“等战事结束,那还有你们空坐学堂摇头念经的好时候!虚度光阴、浪费口粮,不如就学那许疯子,饿死在外头!”
甭管夫子所言是关心还是恐吓,是夸大其词还是煞有其事。木棠都已经恶心透了。她回到青柳客栈去,一整天水米未进,缩在暖炕上依旧一阵阵打着冷颤。童昌琳说要为她寻郎中,可隔街的老郎中,是不会给除了刺史府以外的其他地方看诊的;而她木棠和九原无数的躯体一样,生老病死由天,又凭什么横加干扰,为什么不肯认命呢?
“不去找那老家伙。”童昌琳急红了一双胖耳朵,“你是救了夏州的人,你是救了长公主的人,无论什么,你当得起。”
他离开了。
缩在被子里,木棠迷迷糊糊,终于又一次梦见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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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长夜里醒来,天光已然大亮了,否则她看不清坐在一旁那红衣妇人的模样。她却觉得自己仍然在做梦,否则不该看见这样笑眯眯的神仙。可赵家婶娘的确坐在她床头,身后,还立着童昌琳。
“他说,你得了心病。”
“殿下也是……”
她没能挣扎起来,又被按倒回去。
“殿下没有心病,赵茂手里也没有处方。你的心病,我却可以试上一试。”
赵家姨娘这么说,可木棠还是要讲。燕贼虎视眈眈,意欲推倒了‘赵夫子’这尊大神,毁了九原主心骨。戚晋三番四次去信,操心得夜不成寐——不仅为赵老大人,更为大梁。可赵家姨娘却说,眼下这般,才是最好的。声量款款,说的却是不容置辩的道理:“否则,袒护犯官、结交乡官,哪一桩,对殿下,都是雪上加霜。你是王府的丫鬟,你应当懂得这些。”
可木棠非说她如今不是“王府的奴婢丫鬟”,偏在这等细枝末节较真。赵家姨娘于是更有理由来回绝:
“既然如此,赵茂与你素昧平生。他是生是死,又与你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有大干系!赵茂,前任御史大夫,竟元五贤,何等贤明,曾经迎恕宗回朝无谓声名,怒斥先帝爷昏聩无惧生死,当殿拔剑刺杀杨珣无问成败。如此至忠至贤之臣,却难道舍生取义,就要命丧燕贼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