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北邻黄河,九原郡靠军吃军大可一劳永逸,丰安县靠水吃水,这结冰期就成了大问题。今岁天气嫌暖,到小雪才连雨待雪落了点敷衍了事,黄河这两日才开始流凌,难怪合衙属众倾巢而出,连城里似乎都没剩几个人。木棠于是自然也要去看看,身子才滑溜溜蹭过门槛,主簿立刻就高声将她喊住。
“我、想、走走……随便看看……不方便吗?”
“这实在是对不住。”主簿撑着笑脸,对她这无名丫头依然要软些说话,“城中现正在戒严,无令出街乃是违律,徒刑起步。姑娘初来乍到,班房弟兄尚不识得。万一有个冲撞,岂不坏事!”
这倒是骇人听闻。竟然比九原还要风声鹤唳,是因为有辎重囤存,才上纲上线至此?木棠摸着腰间还拴着的九原县行走令牌,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想讨个类似凭依。主簿先迎了郎中进门,请她出院来又是摆手又是作揖,难为得很。据他说便是吏员衙役,自由出入的明符也非随身携带;得提前报主官核实,记录日期因由及地点,当面发、时过即还,且需勘合仔细,如有申请不合之处还得县丞垂询。不在县中公干的,要一份明符更是难上加难,得由户曹法曹一一审过,再报由县令核准后亲自签发。不等木棠惊诧,院门执勤的童昌琳先招乎起一对胖耳朵,吓白一张脸:
“没事找事,不是光给人罪受!又不是州城,这般谨慎要怎得?”
“正因不是州城,没有赵夫子泽被,才不得不严峻律法,”主簿说得摇头,“否则,丰安何以至今日?”
他口中苟延残喘的今日,县狱人满为患、满城街巷空空。每十日县衙会着人往各家各户送了鱼米食粮;丰安百姓自家开掘掩藏之所,不得出外一步。云头鸟雀希声,云下人心浮动。今日邻里闲谈是过,明日逾墙探亲便是罪;怠工壮年入狱劳作,老幼妇孺腌肉做饭纳冬衣也不可停歇;但有不满衙役立时上门警告,若言语不忿那更是就罪无可逭。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丰安县分明已然千疮百孔,县令却硬生生靠着严刑峻法四面亡羊补牢——似这般愈演愈烈下去,可还能……撑得住哪怕一天?
于是木棠便知道,有一些糟糕至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就因为她一时冲动贪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就因为她离好运终于只剩咫尺距离。所以小之会立刻生病,明日又该大雪,他们就将困在这岌岌可危的堤坝之下……她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出不去,或能找名庶仆或衙役,连写带画说一说丰安城地形构造……
小之堪堪醒来,却已经在找她。
不比九原得过且过,丰安上下盼着大胜就好似盼星星盼月亮。往后院伺候的庶仆衙役由是格外殷勤。就连县令,晚间回得堂来,屁股都来不及坐热,也得逮位亲事就追问前线战况;到最后甚至告进长公主闺房外去;三斤重的大鱼摆上了桌。他却无心用饭,马上跑去盯着主簿将今日转运军资仔仔细细再核对两遍,而后又将过冬库存重新盘算打点。如此殷切心意,军情私密却毕竟不好相告,童昌琳正巧这会儿换了班,便自作主张也想来税库搭把手。脯糒被服每日辰时入、酉时出,当日转走,不留存余。今日捉鱼回来得晚,这会儿装车发车便尤为繁忙。童昌琳一直到歇下来喘口气,才恍觉自己身边这位居然认识:是韩告,曾委托他帮忙救出卢正前那名镖师。他倒是不慌不忙,张口便坦诚自己是帮卢镖头的忙。九原戒严进不去,就在丰安等一等木棠姑娘的谅解——这卢家父子,如斯难缠,实在是厉害!总该得让殿下好好治一治!这样烦着,连韩告看起来都有些面目可憎,童昌琳就是不明白。这丰安县官看似铁面无私,县城上下管得是密不透风,怕是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来。他一介外人,京城大镖局得镖师,怎得却在此做活?莫不成这丰安县令也曾受他救命之恩?”
“不曾。只是曾在丰安住过些时候,与大家都算相熟。”韩告手下不停,再将最后一担冬衣垒好,拍拍手先知会了主簿,再来问他,“长公主……不和亲了?”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说起这个亲事府上下哪个不头疼,“丰州这鬼天气就够她卧病在床,谁敢把她送到燕国去?估摸这回南下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你要是替你家镖头道歉,最好这会儿就去。木棠眼睛不好,瞎转一圈也就该睡下了。”
“……长公主,抱恙在身?”韩告问,“现在如何?”
“烧早退了,不过贪睡而已。”童昌琳说着,自己却忽而要笑,好像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又和这陌生人要混成了把兄弟,“韩镖师不会生气吧?你们尽心竭力好端端把人送来,一到我们手里,却三病两痛的,实在不大像话。”
他话未说完,兜鍪却随即挨了一巴掌,震得他脑仁作痛。亲事典军魏奏哪许他与无关人等闲聊太久。一旁值班亲事趁机笑话:“少给亲事招徕污名!”“分明惹大祸的是你自己!”接着果不其然,也挨个吃了魏典军眼刀,等到了胜州都得加练挨罚去!一张张年轻面孔立刻就铁青着老实了。将童昌琳往后一扔,这名副其实的亲事典军还一跨步站到他面前来:
“韩告?”
“是。”
“大好身手,别在这浪费。巡夜望风从前常做,没问题吧?”
“为长公主、自然。”
魏奏点点头,就是要走。大镖局做事,却从来没有免费的道理。韩告往前一追,就是要见木棠。为卢镖头致歉,光明磊落,也用不着他别扭心慌。虽是护了长公主一路的自己人,魏奏却还是亲自跟着,而且先在前头叩门请进。几位姑娘才用过晚饭,小祖宗又喝了药,精神大概是好了很多,和文雀一左一右抓住木棠问个不放:
“……我当时竟然睡着,一无所知……
“人来人往的……你还抱了我表兄?!”
“我去催了马车回来就见她哭鼻子哩!这一路闷闷不乐,殿下是拒了你?”
“……姐姐你到底怎么说的?表兄怎么回的?!”
似这般,夹杂着无数尖叫、吃笑,又拍手又跺脚,闹得简直不成样子!木棠的声音细小虚浮,夹在其中更是分辨不出来。她说:
“……只是那些想说了很久的……”
她犹豫:“就、我不走了……”
她转来转去:“谁让他先来找我!”
知道木棠打定了主意,知道殿下自此要安了心,魏奏不免也终于长出口气。童昌琳那傻小子也是好运。昨晚回丰安,才随殿下一起、亲眼见他在青柳客栈和木棠姑娘勾勾搭搭;难为殿下发了老大脾气,居然催他做媒赶快将小童嫁了省心。是的,殿下用的是“嫁”这个字,再过几天,只怕要亲自将小童踹出门去!
如今殿下那头,却不知是何种情形。荆风是要像小公主一般兴致勃发催婚又催生,还是和文雀一同挑三拣四继续痛陈利弊呢?他站在门口一时出神,不见屋内木棠姑娘是如何揉红了额头眉梢,自然更顾不得身后镖师又何时一言不发冷淡了面庞。后者甚至本转身要走,适逢屋内断续有声又叫: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那样好运!登高跌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还要去杀人……为什么偏要打仗、偏要害人性命!”
“难怪从马车上就小动作不断,攥衣袖又拧裙摆、撩头发还咬手指、抖腿跺脚,薛娘子那符纸都在你手里磋磨一路了,还不放心呢!”文雀轻叱一声,回头又与主子调笑,“您这身体见好。倒是木棠啊,过不了几日,怕就该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我只是、只是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大对,恐怕要坏事……”木棠说着将符纸又攥在手里,这回径直凑到姐妹身边来,一张面目红的红白的白,怪得吓人!“我刚才去县衙里也不过简单转了转什么都看不见,外面县里面更是一无所知。这几天要是打起来,要是战火也烧刀这里来……”
“呸呸呸!火拔支毕那等宵小,荆哥哥一个便能干掉!七老八十了怕他作甚!分明被咱梁军打得抱头鼠窜呢,干嘛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主子不懂,人家担心情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