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既出,杨绰玉已无法再留在长安城里。
可如若长公主不隐匿行踪北上,林怀章自然无罪可责,自己家也不用把脑袋挂腰上。自此一别,许多事再不是自己能掌握,张祺裕那不安分的就眸子向旁一望:“活着。”收敛了颜色,此时此刻他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天资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万事避其锋芒,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保命——比什么都要紧。”
“还有两句,先教完,我都记会了,才好活命。”小姑娘用笔杆点点书册,急急地催:
“不过,我都知道。真的很,谢谢。”
有片秋叶落了,就像她这几个字一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沉重得很,混在夜风里呼呼然一吹,好像拨云见月,有些局促无法的,忽而便释然了。九月初一,商队离京,张祺裕没有相送。他将去林府上,也简单道一声谢谢;九月初一,离开了长安城,木棠却似乎不再和文雀交心。
泄过卢镖头底细,她接着不再多说半个字。其后不久,当马车再一次停下,连卢镖头都要走近前来问一声时,又是她自作主张上前,反支了文雀姐姐去看顾小之。她其实与这位虔金号的三亲家素不相识,只是见着来人额头宽阔,稀疏留着络腮胡,脖子又短又粗,虬结肌肉隐在层层劲装下,山峦磐石般缄默、稳固、坚不可摧,于是不假思索的,便知道他正是卢镖头。
她却居然仍不肯全然放松:
“您体谅,小、公主玩心大,撒欢了一两天,就收心的。您、担待。”
声音发紧,身板为防发抖反而挺得梆硬——终究是生人、终究是孔武有力的生人,怎能教她不慌张、不有所防备?往常在王府上,每次要劳动亲事时她总是这么一副小里小气的局促样子,对面往往无视私下里流言蜚语,光看她长公主贴身婢的身份就和蔼有加、笑脸相迎。今儿个却因此触了大霉头。卢道走南闯北几十年,习惯了时时紧绷、处处多思,既知小之身份贵重,想当然就以为长公主这贴身婢是在和自己冷言冷语耍威风。喜怒虽不形于色,可并非全无喜怒,身为镖头,哪愿意被个小丫鬟呼来喝去?
“身为奴婢,规劝主家是你分内职责。”略带沙哑的声音马儿响鼻般喷出来,不很响亮,却撞得木棠几乎站不稳,“民间不比皇城,担不起她如此任性。最好到此为止,明天要赶回路程。要明日在这样……”
他冷冷将木棠一乜:
“没有用处的蠢货,我不会留在身边碍事。”
秋风漏了一瞬,木棠放开了袖口,接着又在文雀面前摇头。后来的路摇摇晃晃的,更是让人坐不住,于是这晚他们到底来不及赶到咸阳,幸好到底有个歇身之所。那是个不算镇甸的村寨,迎面高二层的客栈便显得略为突兀。“为了接引南来北往的商户,特意东南西北各起一座,可气派。”张祺裕曾经说起,还替别家得意洋洋,“薛家就该收心,茶馆酒楼到客店大有可图,盯着我家的金银玉石做什么?”
此时此刻,虔金号满载珠玉的车架缓缓驶入薛家客栈,客栈伙计和商队成员混在一处,你来我往倒是分不出彼此的热闹。有些路过归家的农人也忍不住要驻足张望,垂髫孩童更是风絮一样一滚就是一大团,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又好奇商队那一辆辆马车、更垂涎镖师的劲装与刀剑。小孩子又讲不通道理,一来二去是越闹越欢。不仅卢道,连身畔负责护卫的两名士卒都跟着草木皆兵,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除了镖师,林公子还专门劳动亲事府,为宣清长公主在军中寻了两名护卫。鼻头带痣的是左骁卫翊府旅帅赵朴,个头高些的是队正赵全,二人一对兄弟。小之抬眼一扫,懒得记名姓,只管照老大老二来喊。不同于镖师,他兄弟二人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刀剑藏得隐秘,人也远比卢道灵活,几句话好像就劝了和。正是黄昏,天边的夕阳烈得烫人眼,木棠仔细去瞧,总看不清那头细节,只觉得赵老大的脸似乎忽然又黑了些,连带鼻头那颗黑痣也隐形了些;老二左顾右盼,更也像有所隐瞒。
“一场误会。”赵老大如此回话,“毋需多虑。”
木棠却甚至站不住了。她就要亲自去门口看看,或者逮个孩童来“威逼利诱”一番。轰隆隆,商队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要走去后院马场,很多个脑袋又绕到一人身畔。依旧是陌生的人影,深褐色的衣裳、个子不高,想来与方才的插曲无关。有片叶子从眼前吹过去,那身影游魂似的立刻便不见。店门口跟着传来一声吆喝,有个矮胖圆脸的中年男人正冲她们挥手:
“麻利进来收拾了,待会一块吃晚饭。嗐!都这么熟了,还扭捏什么?卞老头都说了你们的伙食跟我们一道开。几个小姑娘家带俩后生,能多吃几两饭去?”
方才道旁嬉耍时甄别挑甜梨酸枣的胖肚子这会儿露出真身,原来是虔金号最好的厨子。今日第一天歇得早,他刚去借了厨房来,准保晚上这顿色香味俱全,一洗乏气。他话未说完又被人叫走,跟着是才同农户讲过价,一筐梨子只花了十个铜板的那俩矮个子走来。他们再度发挥会计专长,三下五除二甚至帮她们办妥了住店琐事。薛家客栈的上房本来一共两间,足够宽敞,赵家兄弟却说奉命护卫该寸步不离,非要跟过来打地铺。于是木棠只能暂且收心了,她知道小之即将犯起别扭拉下脸,还不完全是因为得与男子共处一室。
“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小公主这般斩钉截铁,“而且想要追我的那些人,现在可能都还没发现我已经不在长安了。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你们若是睡地上生病了,往后的路才更难走呢!”
赵朴轻嗤一声,老二却笑得率性,什么漏风漏雨的破庙都睡过了,大老爷们皮糙肉厚,有什么金贵?这下连文雀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面前二位都是有故事的,小祖宗那浪迹江湖的心思必定又要痒个不住。这样说话下去,恐怕今晚也没个清闲!
她却是白操心一场。赵家兄弟的故事并不肯吐露:老大脸色铁青,甚至连老二都浑不自在,左顾右盼就是避而不谈;小之好奇的故事原在别处:商队叫了晚饭,他们几人下楼去赴会。一楼厅堂又有位被商队合围当中的老者身上,看年龄地位,该是那圆脸厨子口中的“卞老头”,商队主使之人。老者听身畔提点转过身来,眼神飘忽、多少有些迷茫。他身侧有人便又凑身来悄声说了些什么。木棠没有看清他的面目,单认得那不高的个头,和褐色的衣裳。
店外,马车旁。
老者走上前来与小之寒暄时,那名男子紧随其后,也是热情招呼,但却在看向小之那一瞬息撇开目光,低了头弯了腰,似有弓身退步之意。眼见卞老与小之相谈甚欢,他摸了两把下巴长须,更是忍不住开始偷眼打量。“人老多忘事,怎么忘了引荐郭蒙郭爷。”卞老突然一拍脑门,身躯微侧,左手一展,“咱‘虔金号’二东家的岳丈大人。我这个小老儿就是图个名姓吉利,挂个名号,咱这真正管事的,还是这位郭爷。几位往后若是有时,我说不上话,只管找郭爷就成!”
“不敢当。”郭蒙拱手而笑。瞧那一副文质彬彬的长相,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庞,还有瘦削好似不堪一击的身材,要不是笑声还算粗犷,当真看不出如何能当得起一声“爷”。但林怀章曾道,身居高位却又不甚起眼的——尤其是云淡风轻不骄不躁之辈——必然是深藏不露,定要万分警觉;再加上这位郭爷如此特殊的身份,和他方才那些细小的举动,木棠几乎马上就能断定,他也是张公子某位知晓内情的“心腹”。
张公子从未提及的那位心腹。
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心腹。
“如有万一,拿着第二份过所离开商队,单独行动,卢镖头会派人保护你们。”
“你是怕商队内会有奸细?”
“胡言!”张祺裕曾用力呸一声,“此行用的都是几十年的老伙计,谁出问题他们都不会出问题——但是长公主的真实身份还是不敢往外说。我这是自私自利,求你们行行好,如果真有人冲长公主来,你们就走远些,商队几十万两银子的货可不敢因此耽搁了。可好?”
他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