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什么?
她又经历过什么?
丧兄丧父后的日日夜夜、背井离乡的日日夜夜、林府为奴为婢的日日夜夜、露华殿挑灯夜读的日日夜夜、王府哄劝小之的日日夜夜、翻山越岭的日日夜夜、困在药庄的日日夜夜,还有、今夜。胡医惶恐不已,直道自己只最初被推来看了伤势,其后左副将接手、又见右副将向此而来,他其后还是去照顾挪入县衙自家伤兵,照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到了了才被你们这群梁人拎进来治伤,从头到尾哪里晓得什么?魏奏跟着就说他们押下了一名俘虏,大略见到燕人右副将将木棠姑娘拖去公堂外……
戚晋挥手,亲事典军便识趣噤声了;他又落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宽厚、有力,还沾着血,是啊,他可不是沾着木棠的血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还恬不知耻活着呢?
“救救她。”
扶着床沿,他开了口。那声音太过低沉,都听不出颤抖。他对胡医说,对杜令济说,言语平淡,极其敷衍,似乎并非出自真心。
沉默半晌,他又补一句:
“别让她死。”
然后荆风说:
“女郎中来了。先回避?”
不等他回应——只怕也等不来回应,就像告知一样,荆风随即就拦他要出门去。他又看见血渍,这回是在荆风身上,方才好像发生过什么,右臂伤口迸裂,这家伙却居然仍由鲜血淌着。好像啊!好像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只管抱着晚华哭得伤心,想体贴关心的静禾姑姑却反得了他好一通狂撕乱咬。他向来如此,一旦伤起心来,不光自己要死要活,还非要去连累旁人。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会担当?
“请郎中进来。你去换药歇息。”
荆风不肯。
“你体谅。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
“一天没吃饭。你的胃病……”
“你去吃饭。我陪着她。”
荆风不想动用蛮力,就贴近些附耳低语:
“女郎中得全身检查,要去除衣物……”
他只是摇头。
将定娘娘救下横梁,许许多多的人就挤上前来把他带走,而后定娘娘死了;晚华生病是关起门来诊治他进不去,晚华也死了。
他就在这里,他哪也不去。
“如果你非要一个首肯……”他轻声道,“二哥,我想娶你的妹妹,你肯不肯?”
荆风哪还能说出话来,只管点头。
“那、请、让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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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一瞬日落,丰安的雪不停。他的木棠要死掉了。死在他面前,死得窝囊而委屈。她身上有那样多的旧疮,几近体无完肤;气血两亏本就该精心安养的人,早就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何况她用不进汤药,只能换了药力不足的膏药暂且敷着——杯水车薪,失血过多又感染严重,胡医和杜令济说,她挺不过今晚。
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沉浮挣扎、没病没痛,就这样睡去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和爹娘兄长团聚,过回一家人安安生生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他去打扰了。听,她正叫爹爹呢,双唇颤抖、一声又一声,却连气声都发不出。她丢了家、丢了尊严、丢了安宁、丢了康健,现在还要丢掉性命。从头至尾,他却只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他只盼着她快些死掉,连给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都不能够——额上贴着药膏,面颊涂了药霜,双手缠了细布,身上擦了药粉,从头到脚,他的确是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了。除了等着上苍决断,他已然无计可施。所以他就候在她床前,等到晨光熹微,等到他自己摇晃起来,险些要倒下。
文雀进得屋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的模样。
“木棠!她难道……”
她这么一嗓子,惊得外间亲事郎中一堆堆往近前赶。胡医去看腿、杜令济去试脉,两人异乎同时地、脸色立刻阴得好似大雪飘摇的天:
“毫无起色。甚至比昨夜……还要弱上三分。”
戚晋缓缓抬起头,看她已经不再唤爹爹,口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文雀大步就上前来:
“脉象再弱也还有。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她说着招手,赶公鸡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亲事往屋外赶,还有荆风、和他正扶着的荣王,“一个两个,眼圈黑得鬼一样!要吓死了木棠还是无常!统统都滚回去!我看着这丫头——她什么没经历过,我还不信她敢就这样一翻白眼去见阎罗王!”
荆风替戚晋顺着气,连声嘘她,她不仅不听,甚至大剌剌凑近了一插腰,愈发叫得震耳欲聋:“木棠!”连口水沫子都喷到病患面上,“谁天天念叨要当要当人上人,要当英雄,要当荣王妃?!没胆子活过来,还有脸大放厥词?你要死了,看样子这荣王殿下和荆典军也都活不了了。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准备拿什么还?恩济药庄老郎中亲口说过,你不!会!死!你才十四岁、你怎么敢死!你给我撑住了这口气,一意孤行逞什么英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