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晋最开始只是怕她靠着软枕依旧坐不舒服,自己就往床头挪挪。木棠抬手就像拦腰来抱,却不过只能虚搭上他松松垮垮的腰带。“不急于一时,以后都是你的。”小姑娘就更得要来抱着他。阿蛮呐……好小一团,靠在他怀里竟像羽毛似的,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这哪行呢。她说喝不下了,确实近来也只能喝点参汤龟汤,来来去去尽是些流食,还不好下床……兰姐儿进得门来,他几乎又在掉泪;一杆枯瘦小腿被挪出被子来验伤上药,好大一个血窟窿,他一时都呼吸不过来。木棠就在他怀里,看似瞪着一双眼睛无所畏惧,实则呢?早捏痛他的手了!
兰姐儿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同于魏奏,她是要笑的。尤其她离开之后没多久,那俩人又要抱在一处久久不肯分开。“我知道你很痛,周身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药还是得喝……你想要什么,作为奖励好不好?”
从事发到今日已是足足十二天,百无聊赖躺了整整十二天,此时此刻木棠自然只有一个指望。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劳烦。戚晋越逼她越觉没脸,简直要把脑袋一扔,再也不给他看了!
“我、想……
“你不要、让文、雀姐姐……”
戚晋那份药也熬好送到了,公平交换,她觉得自己不当再这样扭扭捏捏。但还是、麻烦、丢脸……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还有什么可避讳?除非,你不过逢场作戏,才不是十成十的喜……”
趴在他肩头,木棠直接咬他一口,随后那软绵绵的声音就只传到他一个人的耳朵眼里去:
她说,她想……洗个脑袋。
第一个赶到的是小之。她这几天白日里说要斋戒,入夜就饿得直跑厨房,还一定要偷吃完了再悄悄离开。今儿不知怎得饿得早,大中午就要去守着,这就瞧见那一锅锅烧开水的架势——虽然是没能成行,县衙条件简陋,兰姐儿说最怕再染风寒,只让篦一篦,最多淘点草木灰兑水抹了作数。小之摇头晃脑从旁听着,便知自己姐姐已康复到开始要求洁净的地步,当下拔脚就走。守在正屋门口居然只有小邵一个,而且不再设卡做拦,放她进门时脸上还要带了奇怪的笑。小之很快知道是为什么,只一眼。她接着就要尖叫。
她曾经很熟悉这样场景,总是燥热难耐,总是缱绻旖旎,有时在郡公府不意闯入,有时是兴明宫隔墙相闻。她却又很不熟悉当下情形,只是平平淡淡,只是怡然自得,姐姐侧面睡倒,表兄只是在给她篦着头发。一个羞赧,一个得意,该像流水一样的许多姑娘和爹爹、和皇舅舅;一个懒散,一个神游,却竟然又全无大宅门的纸醉金迷。他们只是在一起,午后的阳光斜斜洒下来,落在他手中的牛角梳上,照亮了她泛黄的长发。或许这也是她梦里的日子,是娘活下来、和她、和爹爹该过的日子。
她过不起这样的好日子。所以“咕咕咕”,不合时宜有声接着就要响起。戚晋看也不看:“门口哪个糊涂蛋,吃饱饭了再回来!”小之却将鼻子一皱,上手就要去将人拉走。
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分明是表兄自己!姐姐快要睡着,本就不该打扰。更何况她实在没脸来问一声安。她曾经也很熟悉类似场景,有人为她而死,有人为她而伤,来来去去的影子都跪在地下,她连看清他们的面目都不能够,更记不得那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名姓。面上叩头谢恩,背后怒骂诅咒;说着分内之事,心底直呼不公。她知道,她统统都知道。所以她已经不敢去面对亲事府。廿一去上香,她捐掉了一路带来整十口箱子的首饰衣衫,一半给丰州变卖做粮食,一半给亲事府立三座供奉牌位。给方廷相,给朱戴,给马麟。魏典军说他们不需要,但他们的父母家人一定需要。小之固执己见,最后又将自己的臂钏和珠络一并取下——这些,为的是她姐姐。
所以今日情形又出乎她所预料。姐姐还转过身要拉她的手,要上上下下仔细将她打量。她甚至还是笑着的,虽然依旧说不得话。小之很快就忘了要掩面遁逃,扯把椅子凑近了坐下,还又捏起自己脸颊二两肉,又转过脑袋直给她拨拉头发:“姐姐瞧瞧,这块儿那大包是不是还没好!我都瘦了好些!平白躲在那么个洞里面当缩头乌龟,我都不知道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到底是爹爹的女儿,就会害人、做不了侠客……我说!我早说要去救你!文雀她不让我去!还打我一闷棍,好疼!当然这不是理由,最开始的最开始,我就该拉着你,不许你出门去做什么出头鸟!搞得他们亲事府、三个哥哥都没……”
“少说两句。”戚晋适时喝住她,“你姐姐才缓过来不久,要哭天抹泪做什么?”他继而俯下身去,郑重再强调过一遍,“你当时的选择不能算错,若非右威卫,本该即刻便能逃脱。其他所有人生死与你无碍,别多想,别自责。”
“有关系!怎么没关系?”小之却叫,抬手又打表兄,又锤自己,“坏表兄马后炮表兄糊涂表兄!你早答应了姐姐,早保护好姐姐,早让亲事府围着姐姐转!姐姐哪会有今天?坏小之可恶小之,害死姐姐了!我就不该说要来丰州……”
和以往所有时候一样,她总还得哭上一场;和往常经历太不一样,这回可没人来哄劝。姐姐和表兄俩脑袋凑在一处,不知咬了些什么耳朵,忽而就立誓拉起勾来。小之哪有不好奇的呢?刚抹把眼泪,她就见姐姐颤巍巍将小指一翘,迅雷不及掩耳,她那好表兄准确无误凑过去就是一亲——
小之满肚子的眼泪登时就都吓忘掉了。
她骤然又回过味来了:
“啊!就像!就像文雀和荆哥哥最近也总是关着门……”
就说背后不能论人短长,那苦主就是在这关头利箭一样飞至近前,面上绷笑:“无、事”……接着却霍然变色——他妹妹的小指还翘着,连带不知从何而来的精气神一样,伸出来容易收回去难呢!这屋里马上就有第二个人要一蹦三尺高。荆风遵命养伤,不过几日没来,这进展快得他实在转不过弯:
“……你们、这就……?”他百思不得其解,“前途……太后……成婚?身份……!”
文雀追在身后,将他捂了嘴拉出去。
“这也是奇怪。居然荆哥哥来棒打鸳鸯,文雀倒晓得仗义相助……他们俩又怎么、河东狮吼,浑像皇长姐和秦家驸马。”托腮喃喃着,就剩小之还不知回避,“我想我去和亲,皇帝表兄兴许要另封我个什么公主,姐姐是我的姐姐,便也捞个公主做做,还忌惮什么身份不相称?”
木棠缩在戚晋暖暖和和的墨狐大氅下,闻言只是款款而笑。戚晋冰冷的指尖在她汗兮兮的手心勾一勾,心意相通,何须多言。二哥如今念叨,文雀曾经叮咛——那些所有顾忌忧虑全数作了笑话。他们岂非正是靠着“视若无睹”,才有了互相承认的勇气?那边不要再想起,不用再提及……午后雪光镇在,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醉意朦胧,最是登仙时候。后宅正堂不大,塞两三人便是足够;丰安地处偏远,群山峥嵘,又如何望得见长安?
所以他附耳低吟,居然还有的纵容:就像方才约定好的那样,有伤在身的好好睡觉,劳心劳力的去乖乖吃饭。小姑娘连“嗯”都不“嗯”一声,眼一闭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他尚且握着她的长发——青丝绕指,入骨相思,岂容想走便能走脱。所以他坐下来看,看她,就像看着整个世界。第一天,居然如此平淡,又竟然如此自然,就像他和她已经并肩同行了千千万万个日夜,就像早在此生以前,灵魂就已经嵌合补全。“找到你了”该由他来说,他是不是忘了表达感谢?
他想带她去看星星。
木棠再醒来是在傍晚,戚晋第一时间就去把炭盆挪近,再把窗户开大些。“参商二星,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唯七夕一相逢。”《幼学琼林》开篇便有此说,木棠记得清楚,便不屑去看。她只看他的眼睛:三轮明亮的星星,既深、且远,迢迢浩瀚,垠垠无边。“临水而揽镜,唯见伊人倒影。”戚晋噙着轻笑,无需偏头便知她开了小差,故此戏言作弄。夜空清朗,星河磅礴,吐尽胸口浊气,凡人竟高大,山川竟渺小;寒冬竟可爱,长夜竟温暖。杨绰玉总算是干了件好事,自己出钱操办了一桌羊肉暖锅。热气腾腾抬进屋子里来。一旁搭手的是文雀和小邵,荆风就在角落站着,离谁都很远。戚晋冷眼瞧他半晌,少不得得捧个笑脸,开口也赖声:“二哥”。
荆风才要痊愈的臂膀,立时又爬满鸡皮疙瘩。
“他死脑筋,牛脾气,少去管他。”文雀发话,颇有些当家女主人的气场,戚晋那殷勤接着就要换个人献,这头却一样油盐不进,甚至高声先叫:“您可别!”木棠虽唤她姐姐,但她过了年关也才十八,再怎么夫唱妇随也不能颠倒了长幼齿序。何况她曾力阻主子营救木棠,又有何脸面,列席庆功宴上?角落里不声不响那人影这时终于动了,她逃一步就挡一步,左右开弓,密不透风。此二人古怪反常,绝对大有问题。小之探头探脑看着,拿了一根还不烫手的羊排凑过来一屁股蹲在床头,边啃肉边絮絮叨叨。戚晋心下便是了然,好事成双,只怕他们要多一位二嫂。木棠手心里得了他信号,透着风哑着嗓就喊一句:“文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