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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除病驱翳鉴真金(第2页)

“我不想……再听那些故事……你只告诉我,就算是、就算万一……二哥,你会不会让他得手?”

荆风这回给出的答案简单:“不会。”就这么两个字。几乎尾音落下的瞬间,木棠好似便陷在枕头里睡着了。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清晨,她梦见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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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舍悲不曾告诉任何人,有一夜,她梦见了塞外。不是殿下驱虎吞狼的丰州,不是铁骑奔涌的燕国,她梦见苏以慈口中那个色彩缤纷、草丰水美的阳关——那个她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远方。她在梦中呼吸、长望,甚至席地而卧,为此醒来后有很久双颊滚烫,心神俱慌。她是段家的女儿,是荣王府的孺人,她的世界只有段宅、荣王府、再多加一个兴明宫,多的一分一厘都不该动心的自私,是她不应放纵的自由。她为此今日动身更早,往庆祥宫侍疾更加勤谨,一双膝盖几乎都没从地上离开过,由是等正月初三,太后终于能起身言语,她那浑身上下的愉悦简直就将理智压过,甚至在太后冷冷问起皇帝时,她还开开心心替那冤家说了好话:“陛下每日亲奉汤药,晨起昏定一来就是一个时辰;还下令阖宫节俭用度,连年节宴席都裁撤了好几场,为表孝心祝福陛下亲自斋戒,更命乐福斋做了好几场法事,果然是不负苦心,太后娘娘身康体健,万民之福!”

她说罢盈盈下拜,正怡然自得好时候。太后却一挥袖摔了满地调羹碗盏,气得甚至半晌只喘得粗气。幸而皇帝得宫人喜报,还未下朝急急便赶来。眼见太后动怒,他甚至不问一声缘由,径直就跪在段舍悲身前,俨然朝野交口称赞一副孝子模样。段舍悲便觉得自己该当告退了,可她又不敢,就听得太后字句粘连、磕磕绊绊,却切齿拊心、单刀直入:

“你!为何还不杀了哀家!!”

段舍悲应声一抖。皇帝也是沉默,屏退无关人等,他却单单留下她这荣王府孺人,好像接下来那声坦荡荡的悲叹,也是要说给她听。

他道:“太后,信、或不信……

“我只是想要,等我的哥哥回来。”

段舍悲已经不信佛;段舍悲更知道皇帝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好像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当真信了他这一句——不算誓言,更非承诺,不过只是一个愿望——或许,太后亦如是。其后好些天,她进宫去陪同逗弄杨忻,皇帝也时常掐着点来。太后依旧视若无睹,但好似不再深恶痛绝。段舍悲便又过起好日子,直到宣清长公主和殿下各自一封家书送进了宫。那日其实已算不得冷,她在庆祥宫外,从卯正,跪到酉初。是她治理无方,纵了长公主脱逃,才有而今和亲,致使国舅爷唯一的女儿再无归日。荣王爷在家书中又拒不认错,那更该她这做妾室的来替他跪一跪母亲,求一声原谅。靖温长公主从她身侧走过,皇帝从她身侧走过:庆祥宫的正殿冲他们这水火不容的开了,到头来却将杨忻丢出门来。情到悲处,最忌睹物思人。段舍悲便好似得了懿旨似的,忙不迭要带那小儿离开。她却居然不怎么会走路了。将从她身侧走过的宜妃这回停下脚步,是直接背了她回令熙宫,上了药油又安排了轿子送她离开:

“别和我客气,这治跌打损伤的什么神药,还是上次你送进宫来,我都没有用完。”苏以慈说着,还又要背她出去,段舍悲又哪里肯。说来她与宜妃娘娘也并算不得熟悉,不过是在对方初次回京,随父亲赴的第一个宴席上主动搭了几句话。尚未出阁的段家女儿本也是真羡慕对方那黝黑康健的气色,更好奇边塞风物。其后就算各自嫁作人妇,寻常走动也不过就是礼节罢了。段舍悲自认做得周全体面,却也不到广结善缘的地步。又或许,宜妃不过是喜欢杨忻这孩子罢了。偏他也不认生,嘻嘻哈哈又笑又闹还要抱呢。就是临别时,宜妃多慨叹的一句也不是为了她段舍悲:

“正好把这孩子送还亲娘身边,上元节灯会,母子俩正好一块儿去玩呢。”

正月十六一早,再一次于庆祥宫外长跪叩头的段舍悲便又相信,是她心软将小忻儿还给了亲娘,是她说服母亲给了薛绮照银子让她去灯会上好好散心,所以小忻儿走失,一切依旧是她的过错,还是赖不得旁人,哪怕她当下又见到脱簪待罪、甚至有些衣衫不整的宜妃娘娘。“你膝盖上次还没好,快起来,在这里浪费时间干什么?”对方依旧是风风火火,一把要将她扯起,这回却居然自己向后险些跌倒——才不过几日光景,她怎得竟手脚无力至此?“现在找人要紧。你快去、好好问问那外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她附耳过来,声音居然比段舍悲还要虚浮短促,“国舅爷的私生子、私生女,找一两个,有备无患。”

她接着自己提了裙摆,倒要奔赴沙场了。这并非段舍悲乱记恩情,是她自己说:“太后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其后杨忻病故,更是她从早到晚陪在太后宫中,还竟然得了对方和声细语,甚至拉了手不曾放开;却连段舍悲送去的女孩儿,连同段舍悲本人看也不看。

死皮赖脸留在庆祥宫继续努力做一个孝顺媳妇?

段舍悲如今只想回家了。

她在东跨院等了很久,前来应门的兄长早都不耐烦忙自己要事去了,父亲尚在官署,母亲仍迟迟不肯来。或许还在气她心慈手软太过放纵了薛绮照,又得罪太后娘娘更连累段家惹上一身腥。母亲的神色却足堪怪异,她拉了段舍悲坐下,犹豫再三,开口不说别的,却反而让她不要多心:

“你那做兵部侍郎的表兄,才来信说……长公主贴身的有个丫鬟,最近可在王爷面前得脸。王爷这些时日像中了什么蛊,是寸步不离……你可知道此人?”

“女儿……认识。”

段舍悲接着就犯愁。荣王府上她或许可以掐断了仆从们风言风语,边关有着些闲话传出,岂非影响他二人清誉,更影响殿下前途!段朱氏接着却笑了,连道即是自家家的下人那倒是喜事:“总归王爷开了窍……还得找人来,好好指点指点你那陪嫁。知道你吃斋念佛惯了,眼里见不得污秽。你就且多住些时日,再好好学学如何管教姬妾庶子。等王爷回来,趁着功勋我也给你外祖提提,让他和王爷去说,那空了几年的正室位置总还是你的。最好这丫鬟能怀着身子回来,也好全了太后娘娘一桩心愿,到时候双喜临门……”

段舍悲低眉顺眼地听着,却无法应从,更无以驳斥。

“我大概是个很不称职的妾。”她悲伤地琢磨。

“而且多半还是个不孝的儿。”

又或许这世间从来都只有从一而终的主母,没有贤良淑德的妾;只有出嫁改姓的外人,没有孝顺到老的儿。所以妾室好做,主母难为;女儿更是早都会变成外人,自此再也没了家。文雀早想得清楚,虽然解作另一番道理;且又要等到朔方刺史府的第一夜过去,她才知道荣王殿下对此原来是糊里糊涂。她在梦里都记着,听见门扇开合登时就跳起来。即便她知道荣王实在是烦了她那一张利口,她还是要去絮絮叨叨:

“木棠到底曾是奴婢……你认不认,这都是她的出身,也会是以后所有人对她的定义。她连自己摆脱不掉习以为常:她会惶恐,会瞻前顾后,会患得患失……因为她曾经做了三年吃不饱肚子的奴婢。所以她会意气用事,瞧见灯火亮就要往近凑,倒把自己逼到今日这番境地。她对你冷淡,是因为她在做着失去你的预演,看起来却好像小人得志;她要是对你热情呢,那又完全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你,愿意为了你活过来,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却又像是攀龙附凤——这就叫进退两难。她现在走不得路,我们关起门来扮家家酒,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好说。但你昨晚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门,你回到长安去,也要这样抱着她回王府,抱着她上庆祥宫?”

她接着却又道:

“我不是为了她来质问你。我只是想殿下知道,因为你是殿下,她是奴婢,事情就已经成定局。她无论怎么做,看起来好像都是错。殿下你无论怎么选择,不论是情人,通房丫头,妾室,还是你或许想着的正室王妃,都终究不可能是什么康庄大道。所以我想,你们或许根本就不要在这种问题上耗费精神,不要一个做噩梦又摔跤,一个大惊小怪还大半夜要往街上跑,更不要苦兮兮说服来说服去通宵不睡觉。木棠,毕竟是死里逃生的人,能不能恢复如常还得两说。人间很多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妾室卑贱,主母也未必好做。人更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在遮风避雨的屋檐下一无所知。有一点欢愉,当下能满足,就已经很好。”

戚晋闻言,竟是过了良久才道声:“谢谢”。他却实在又不明白,阿蛮说她文雀姐姐往日惯爱棒打鸳鸯,怎得如今竟能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准则,竟说出这样一番豁达言论来。后者只是摇头而笑,甚至有几分腼腆:

“或许,我也是……有些累了。”

她并不是今日忽而便撂挑子随心所欲,从鸡鹿塞死里逃生的那一刻起,从打晕主子不让她去救木棠的那一刻起,从木棠苏醒的那一刻起,从得知木棠与荣王约定终生的那一刻起,从送主子远嫁燕国的那一刻起,她那一颗被锁链层层禁锢着的心,大抵是一点点慢慢软和了。也好像只有这样不管不顾,她才能歇下来缓缓呼一口气,看一看天,知道立在这儿的是一副血肉之躯,不是一套套陈规俗矩。所以接下来她甚至不回去看看木棠,反倒要替那丫头走走这朔方大街小巷,亲自触摸一切不曾沦陷于饥民暴动、亦或边关战火的生机。童昌琳不知是受了荆风委托,抑或自己贪玩成性,总之与她一道,虽然没多久就从并肩同行跑在先头,要看千叶红萎谢,看白杏含苞,看迎春初绽;看枝头透绿,看道旁吐春;前后左右,到处是不同风景:右手边的不知什么树,枝桠间少有绿叶,专在断头平齐齐地繁茂,好像是那蘑菇的伞头;左手零散着几株矮木,枝干又粗又黑,虬结攀延,像是阴天的泼墨山水,根脚边还生几株桃花,个头矮小,花包零散,乖巧细嫩得很,立刻就想到田园农家一些诗人吟诵的悠闲时光。就那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高矮胖瘦也是各有故事,有的红一张面庞,光亮得好似河道峭壁;有的鬼眼精灵,放光好似水里积年冲刷的石;新妇穿红戴绿踮脚走过去,老人家慢吞吞就蹲在街角抽着旱烟发呆。闲散无赖又姿容俏丽的春日真身微露,却先在周遭一砖一瓦中酿出香味来了。文雀闻之便觉骨头酥软,甚至都不再像胡姑姑教导的那样不急不缓、步步与肩同宽了。

饶是如此,见童昌琳忽而拿出一封信件,说是胡姑姑亲笔时,她依旧有一瞬没来由的恐慌,是瞬间打直了腿挺直了腰,不肯站在道中碍事,还不肯受童昌琳相邀去茶汤铺子坐下暖暖身子。她好像忽然就明白小主子面对国舅爷绝笔遗书时的望而生畏,拆看怕失望,不看又惦记。童昌琳自己已灌了小半碗红茶下肚,擦着嘴就插一声:

“荆典军知道你过不去对木棠见死不救这个坎,特意去信问的你师傅……”

转眼间那信封便已经撕裂,短短八个字赤裸裸就烙在曹文雀眼睛里。胡姑姑不谈自己现状,不问文雀境遇,简简单单只道:“过犹不及,恕己渡人”。说来凑巧,这岂非正是今晨文雀说给戚晋那番道理?

初春的暖风,终于也就吹入她的心底里了。

曹文雀收了信,接着还往城东门吴姓药房。惩恶还需扬善,致歉莫如致谢:她去替木棠问吴堂春老先生道一声谢;再好好买些补药,也谢过亲事府救命之恩。童昌琳听闻她如此意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走着走着东拉西扯聊起来,竟然处处合拍、件件熟悉。兴明宫宫人殒命,按例只由锱铢府发放慰抚款给家人便是,尸身并不还乡,陪葬皇陵附近山丘也算是沾染福泽;胡姑姑却要让共事宫人逢年过节写信寄回,谈及已故之人往日言谈举止,或加褒奖;道来各人每日喜怒哀乐,不过平铺直叙。死者如生,似乎从未离开:事情虽小,聊作慰藉。亲事府莫不是如此?小方、朱戴、还有马麟,马革裹尸永远戍在北漠,执仗亲事十三人便都做了这三家的儿子。冬月,腊月,正月,已有三月的家书递回去;荣王殿下新拨给整个亲事府的两州食封,也被年轻小伙子们划出一州来补给三家、及负伤的自家兄弟。就连童昌琳,不过耳尖被箭风蹭破了些皮,坐骑狗儿伤了腿,居然也被惠及,还是费了老大代价才推脱得了呢。

“典军老爷欺负了你?”

“那没有。就是今天我得来陪嫂子你。送信,说好话,再多叫几句‘嫂子’。”他说着还当真连叫几声,路旁倒无人侧目,是文雀自己脸上已挂不住,当下小跑几步就要躲进吴姓药房,办完事好赶紧回去。正是她赶来这几步,却居然又碰上好运气。李木棠还惦记为午花伸冤呢,和戚晋谈了一夜是一口咬定魏铁见色起意,张氏代人受过而已。文雀当时还不信:

“他和张氏不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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