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您回家省亲那趟,殿下专门叮嘱。您家中世代清白,绝对老实本分。但凡有人问及——比方说段孺人——,父兄就是病故。下官梦里都记得清楚,绝对没有胆子去大放厥词……”
帐内风一样的影子被他这一口气吹散。他其后出得堂来,却见自己双手干干净净,忽然恍若从什么不见天地的孔隙里挣出,后背骤生寒气。难不成罪不在他,而在他调用那几名奴婢?湛紫侍奉在侧,方才前后如何不见凝碧身影?
户部度支司。府内奴婢经司马左谦笃通传,急事求见荣王。而在那之前,童昌琳实则已然快马加鞭走了一遭。就连户曹本人,待得回过神来,也恨不得立刻上门告罪去。荣王正用得着他代班,自己得了空闲是换了童昌琳的马匹,容凝碧乘他的轿辇慢行。今日一遭又一遭,说到底却并非何等要事。段朱氏至多上了朝闻院的堂,又近不得阿蛮的身;据说她今日也没有发烧,张奉御去时与离开后还乖乖睡着。总之他用不着放马急行,更没必要在正门外犹豫踟蹰。四月初五,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春日,不是么?
可今日圣旨已下,他明日行将启程,赶赴华阴。
白帝伪神之谣传自他攻破,华阴县冗官盛行之风也合该由他了结——早朝奏对,是吏部尚书、前任御史大夫柳仲德鼎力主张。他彼时才递了十本百页的奏折上殿,字斟句酌,引经据典历陈自玄康朝以来官员考绩条条弊病:
首一条,考簿惯以朱笔记撰,阁中多见描改之迹,请更为墨书。此条无伤大雅,陛下点头曰善;
次一条,考绩类目仅限于赋税、判断、户口;尤其乡官,恐未能尽其详。如岭南道白州刺史孟诚祖有合浦还珠之能,赋税有余而囿于地限人丁不旺,多年仅为中等。请增田亩、差科、廨宇、馆驿、道路等五条。上亦允之。
其三。旧例,历年考绩各有上、中、下凡此九等。凡外官者,五次考满中上前不得升迁。又乡官考绩,惯例需纳考钱两千文。义川县令班戎,乡野称颂,治下有大同之风;其人有羊续悬鱼之风,上任至今十五年无考钱所出,故无一中上所得;考钱一例请与免除。皇帝按下不言。
荣王便再进其四:为官长者,考绩上奏朝廷,下却不达乡野。请以本州之门悬告三日,示于众人。亦容后再议。
凡此种种,十者又三。末一条:十年内外官者考绩得中上共计六成余,京官更甚,八成不止。皇帝只道不溯过往,而后请考使各自严查便是。正元殿上,如斯模棱两可,欲盖弥彰,难怪当柳仲德阴阳怪气提起华阴,他是迫不及待闷头便应。可惜等散朝回到户部,度支郎中却道河南府历年税档清清楚楚,惯无错漏。其后童昌琳上堂,此地岂还须得留恋?
从正元殿到户部,从户部再至王府,下玉阶来骑骏马,下得马来入宅院灼灼,好似拧着的一口气松了,脚下雨迹也近乎干涸。似有似无,总像浸着青草香气;连檐角鸟啼,也清亮穿透、明晃晃使人为之一振。他继而竟先往那善诚殿走。三字匾额粗狂厚朴,乃是父亲昔年御笔亲书。他是否曾经感怀肺腑,却被随即而来的一句:“诚者万善之本,伪者百世之业”浇透了兴头?百世之业,许是从彼时起便与他无干。至善至诚,忠君奋勇当先。所以他此刻负手利于荣王府,原就不该觊觎兴明宫。想那后者台基如何高况,长阶何等连绵;前者不过是前御史大夫家宅修缮,三级台阶一步便过,五间面阔更无从吹堂皇。称之为“殿”?岂非僭越,无怪乎闭门落锁,弃置经年。最近一次开殿,还是前几日燕使到访,阿蛮接迎……
到底是他,有负阿蛮。
到底承诺太早,在边关视野太短浅;所向披靡时怎么还能记得自己曾在朝中如何受人掣肘、腹背受敌的?他尚且护不了阿蛮,如何能护得了似阿蛮一般万万大梁子民?甚至于前些日子王府操办寿宴,他明知道不乏有趁大寿名号向母亲私相授受之乡官,至今却仍未肯公之于众。定在月底的采选,又如何得以独善其身。段朱氏独断专行,是身后百年祖业荫蔽。如若不能从华阴发难,钳制了朝中多家大姓,他岂能为阿蛮问罪于段沛、又见罪于老太尉?
既无能受命于善诚,遑论正元。摇头叹息他该当离去,余光却忽而热络,竟是那左右角门,不知何时移栽忍冬两处,已密密发了白色花蕊;再回首,庭除原本空落,而今也在主道两侧又摆石灯两对,依托出些巍然浩瀚之风。是否朝闻院干涸之地,如今也植了一树梧桐?
并非他的荣王府;是她的家。
所以几乎户曹前脚刚走,李木棠后脚便要挪个弥勒塌凭窗放了,再将清辉院送的一瓶赤芍漂漂亮亮往窗边上一摆。湛紫心下嘀咕,忍不住真开口来怜惜她不易:“原来以为姑娘有福气,现下想真真祸福相依。有以前那些事儿,又今日这么些事儿……姑娘腿疼,可别强颜欢笑了吧。”
“……可是我还活着。”李木棠低声念念,又转脸过来拍拍她的手,拉她身侧坐下,“做活计不容易,照顾人更不容易。天天要看人脸色,战战兢兢。我以前在……我以前,也爱这么劝我的主子。你可别怕。我只是看下着雨,应该赏景。床太深,睡着也闷。正是腿疼,所以更该找些乐子,只是天气暗……你帮我,给我读读这本《水浒》好不好?”
听她语言娇软,一张煞白面目更像极了放赖。湛紫腹诽着凝碧脚程慢,嘴上竟也敢揶揄一句“别家的姑娘主子都做学问,就姑娘你爱打打杀杀。”将凭几倒扣书页拿过,瞧见是“血溅鸳鸯楼”一节,湛紫“呀嗬”一声,初时怕那连丫鬟也不放过的阎罗王,再想鸳鸯楼却只念起昔日故地;当下心神一动,哄着李姑娘直道:“等明儿腿脚好了,不妨去飞镜阁走上一遭!四层楼阁,俗话说登高望远,天地大有不同!来来回回就是从床帐里脱身也走不出这朝闻院去,鼻子里都是苦药味儿,怎么精神得起来!”
这可是戳了李姑娘痛处!眉头一跳,少顷见荣王第一件事,竟就是要其身侧的典军老爷背她上房顶去!荣王重瞳一睨,湛紫双膝就得打颤;尤其那典军老爷又没声没息的,一不留神就不见,须臾又踏将回来,不由分说往凭几上拍一块“据说落在房顶”的落花:那气势,嗬!活像打惊堂木!
“满意没有哇?”荣王眯眼冷笑,背手弯腰去贴李姑娘煞白的脸。后者分明痛了一天未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伸手将殿下拨个转,自己打胳膊就要粘上去了!还“得儿驾”打马胡闹呢!湛紫额前汗都要掉了,眼前却一阵风跑。谁知道那荣王殿下怎么回事,竟乐颠颠地就当牛做马给她驮上了飞镜阁去!
亲事典军接了慢一步送来的药,再拎一枚手炉,脚下也好似乘了云,几乎是从气喘吁吁的凝碧身侧飘走。俩丫头出得门来,要在一处大眼瞪小眼,有一阵子甚至不晓得该不该去追。要是像上次雨后的深夜……
李木棠凭栏站着,甚至最后一级台阶还是自己挪上去。楼高风急,她该有理有据钻了晋郎的衣襟,她却只是将手炉暖紧。好像就是这么个不容错过的瞬间,天光交接。太阳沉下去,月亮升起来。檐角挂着雨,风钲吹响了夜。彩彻区明,层叠次第是几家的团圆?远处崇山巍峨,可也有华岳庙蛰伏待机?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在。”听闻他行将离别的消息,李木棠抬手搓搓鼻尖,轻声喃喃,“难怪何姑娘怀着身子也要一起去华阴——刘公子新补了那名主簿的缺——华阴那位,你此行或许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身后就有笑声传来:
“阿蛮也不随你去。”荆风如此拱火,“有人,要做了孤家寡人!”
“二哥马后炮,惦记文雀姐姐呢!”
“……我们不说别人。”
伸手抱了她一把骨头入怀,是错觉吗?总像是长了几两肉,脸颊可以揪起一块:“帮你添点血色”;肩膀揉着正趁手:“给你放松放松”。后者可是受了他如此一通迷烟,晕晕乎乎居然还敢问:
“燕国使者……还有赵家姑娘怎么……”
“赵沨女儿自觉失了贞洁,成日里寻死觅活……”他说到此节,自觉将手松开,“皇帝要下赐婚圣旨给燕人,权当成全一段佳话;实话说,未免只是轻率,更是受人以柄。赵沨私下来见,倒是承情。”
“所以他们如今都记得你的好,去华阴尺度、手腕……是不是更不好拿捏?”
见戚晋头疼不答,李木棠自己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又道:“那就不说别人。”继而鼓了两颊笑意,格外喜气洋洋:
“以后下雨,我就来这儿。练习腿脚,还要赏雨。春雨那么好看,我不要躲起来。”
“那就让你二哥留下背你。”
水滴流进指缝里,消弭无形。他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