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性病(四)
黄克武在他1988年的一项研究中发现,从1912年到1926年,医药广告占了《申报》全部广告篇幅的三分之一以上。而有关西医医院和诊所以及传统中医医院的广告中,花柳病被置于非常显著的位置。兜售具体药物的广告也很常见。黄指出,由于性病是一大禁忌,日常谈话中多不涉及,因此自行通过商业途径购药,通过邮政渠道隐名投递者非常普遍。正如医学杂志上的文章一样,许多广告也都提到这些疾病是因宿娼嫖妓而染。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广告往往用一种哀戚的口吻写成,某人初来上海,因一时失控,去了一趟妓院,回到家中发现自己已经染病。在1931年的一本导游册子上,印有要你当心卖野药的江湖郎中、切莫上当的警告,在这样的大标题之下,它又生怕你不糊涂地补充说,不仅嫖妓会染病,睡陌生人的床,坐在不熟悉人的板凳上,使用公共的毛巾洗浴用具,剃头后不用药水肥皂洗头,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与染病者合用一个马桶或合居一室等,都会感染上花柳病。这些警告使得城市的读者大众对性病愈发增加了一种恐惧心理。 这些告示和秘药在新医学兴起之后受到激烈的抨击。正如弗兰克·狄科特所指出的: 医界人士以公共健康和国力之卫士的姿态,大声疾呼个人自律和以提供医学咨询的方式加大国家干预的力度。性既是医学领域,又是一个文化领域,具有现代意识的精英应驾御引导之,以期在民国初期实现一种全面的社会提升和专业化。 然而在20年代的上海,医生与国家权威之间,并不是一种简单联手的关系。医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忌讳政府的干预。1920年,公共租界的行政当局实行颁发执照,后又禁娼,结果铩羽而归,上海医学学会于是提出应把性病主要当作一个公共卫生问题,而不要当作一个道德问题来处理。学会成员虽然并不主张对卖淫业采取颁发执照的办法,但他们却也没有走到要求警方实施禁娼的地步。他们主张的,是在公共卫生署之下设立一个性病科来对诊所实行监管,训练一些女性监管人员,并向从事预防和救援工作的单位提供帮助。这样安排就能够“使正规警察从他们所不愿意做的维持风化的工作中脱身出来,而他们所处的这个非常世界化的都市环境对这些道德理想根本就没有多少同情和好感”。 最重要的是,上海医学学会的医生们233一心要在性病控制问题上确定医学的权威。这不仅意味着要对那些“药师”、“江湖郎中”的秘药偏方实行取缔,而且政府官员也应该停止干预:“在疾病防治问题上应该由医学专业人士而不是行政管理人士来负责。”总之,医生们提出,现在是把公共健康问题与道德问题分开的时候了,应该把疾病重新界定为最好由他们这些专业人士来处理的问题。 但是,医生中的这种专业性的共识,却因外国医生与中国医生之间微妙的紧张关系而出现了裂痕。这种紧张关系从双方对中国性病史的隐秘的意见分歧上表现出来。粗略地说,外国医生认为中国应对其性病的流行负责,而中国医生则指责是由于外国人的进入而造成的。例如,1918年《中华医学杂志》上的一篇社评就推断说,中国古代即存在梅毒,因为娼妓现象那时候就有——总之,花柳病是中国人自己不检点这一本土缺陷的产物(即便西方人在这方面有同样的不检点)。另一些外国作者则联系到他们自己的时代,说“相当多的人……结婚以后仍光顾妓院”,这本身就很能说明当下的“道德状况”。北京一名叫弗朗西丝·希思的医生于1925年对于淫业在中国家庭习俗中的重要作用作了较为详尽的评述。她写道,“对性欲的赞颂,淫业的合法化,纳妾以及使唤奴婢奴仆等,所有这些都是祖先崇拜的符合逻辑的最终产物,尽管这里面还有愚昧和贫穷的原因。”按她的说法,由于普遍要求生儿子以传宗接代,这就造成了早婚习俗,造成了对于性的极大关注,于是男人们发现一个女性性伙伴不够。男人经常去找妓女,造成了性病的流行,而这反过来又影响到家庭的繁衍,因为淋病而导致不孕,而梅毒则造成“习惯性流产,或先天性梅毒感染的后代”。希思说,在几年没有男孩出生的情况下,丈夫就会纳妾,这样反复地循环下去。卖淫,性病,妇女的低贱化,以及性泛滥等加在一起,这对于那些被围困在海外的欧美人来说,就构成了一道异域风味的毒餐。 相比之下,中国医生在《中华医学杂志》上讨论性病史,则体现了不同议项的混合。一方面,他们很想展示,中国的传统医学中早就包含着有关这些疾病的知识。一位作者称,他在公元前2736年据说是黄帝时期的一份材料中,发现了有关淋病的记载,而黄帝是神话传说中中华民族的最初始祖。中国作者自豪地指出,早在7世纪时的医学文献中就有关于下疳的描述。234而另一方面,还是这些作者,他们又断言梅毒是从外国传入的,是葡萄牙人于16世纪初从印度带到广州的。(故而“广州疮”就是中文医学文献中有关梅毒一类疾病的许多称呼中的一个。)他们反对外国学者所谓中国古代就存在梅毒的说法。弗兰克·狄科特注意到,“关于梅毒的照片也进一步加深了关于外国人性活动的定见”,而且,他补充说,“作者们通常都不忘提及外国水手经常出入的港口是传染病蔓延最厉害的地方。”这样一套程式化的认识,便造成在描写像上海这样外国人数量相当多的城市时,往往把它描写成传染病的温床或社会充满了腐败等等。王吉民详细描写了上海龟鸨妓女到处泛滥、性病蔓延流行的状况,他后又补充说,“这样的描写只适用于城市,尤其是通商口岸。在乡下,道德状况要好一些。不道德的女人在那里往往不被人容忍,一旦发现立即就会解决。”中国医生利用关于梅毒的讨论来证明是外国人造成了现代中国的窘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九章 性病(五)
在20世纪20年代的一个比较短的时期内,《中华医学杂志》曾强调过卖淫与性病的关系,强调过医学传教士不能仅仅局限于医疗事务的特殊责任: 作为一个基督教的传教士,他是无法真诚地赞同那些似乎在准许或宽恕社会罪恶的种种行为的,诸如由市政或警署给妓院发放执照,这样做实际上是在牺牲公共利益,男人们因此就可以纵欲,可以逃避实际的惩罚。……而他的使命是同时治疗身体和心灵的疾病。 但是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传教士医生开始把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疾病预防、公共卫生教育和疾病的治疗上。1927年,满洲里传染病防治所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伍连德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我希望劝说中国的医务界加入到这场反对愚昧的运动中来,不仅要在家里,在大专院校和医院里大张旗鼓地提倡节欲,而且要开展行之有效的疾病预防工作。 1937年,北平协和医学院的切斯特·弗雷泽(Chester Frazier)得出结论说,预防和教育都已失败;梅毒的控制只能通过治疗。此时关于治疗的文章,即使提到卖淫是一种传染源,仍具有一种将妓女非罪化的效应,因为它们同时把嫖妓者也看成是需要医疗关注的对象。
第九章 性病(六)
指南书及性病对于个人的威胁 指南书除了详细描述高级妓院的种种乐趣之外,也多少谈到了一些经常嫖妓的危险,其中最致命的就是花柳病问题。但通常这种关于性病的警告带有等级的意思。高级妓院是很少提及性病问题的,而专门介绍高等妓院的指南书有时甚至根本不提。间或提及,也往往夹杂在“礼仪与怀旧”这些本书第二部所探讨的名妓文字的共同主题中。例如,1891年的一份材料中描写了所谓的“趁热被头”,即嫖客为不让家人发现,一清早来到一家妓院,钻进一刚离去嫖客的热被窝。他不遵守复杂的求欢行为准则和性约束,这就有传染性病的危险。同一材料还追怀某种想像的过去,谈到那些高级妓女既是枕边良伴,又个个精通音律。作者感慨道,这样的女人今日已极其罕见,而现在的摩登女郎,云雨交欢之时便是毒疾上身之刻。在这里,性病成为得不偿失的一大特征。 到了20世纪30年代,指南书上也称,即使是嫖高级妓女,性病也难以幸免。对于性病的一些警告,往往搀杂在讲述乡巴佬到上海后在街头遇险的警世故事中。例如,在第三章中提到当时的一部指南书中有一幅漫画,上面画了一个妓女和阿姐坐在一辆黄包车里,由一个妓院的龟奴拉着。车背上倒挂着的两颗心是黑色的,而不像那些清纯良家女子那样是白色的。车牌照号码是606,一看就知道指的是洒尔佛散。旁边的文字警告说:“瘟生阿木林”傻乎乎地把心献给一个漂亮的妓女,却没有注意到她的黑心和病体:“结果这班妓女未免做了六〇六的介绍所,瘟生阿木林一定要打上几针六〇六。”同样地,在一些黑幕小说中,被妓女传染上性病的倒霉蛋也往往是那些外地人,他被哪个妓女迷上,把他的钱财和身体都挥霍一空,直到他母亲来到上海把他领回家,最后死于花柳病。在1939年的一本指南书中,高级妓院被说成是肉体、经济和社会危险的集中地,一个“或害及身体,或虚损金钱,或妨及名誉”的地方。此时,在经过了二十来年公开的医学讨论之后,警告变得直言不讳:“堂子为梅毒的发源地,传染地,236倘与她肉体接触而被传染,不独一身受其害,还要转辗传染与妻子。”该指南书以一种很少见的恐怖口吻描写道,“妓女的身体是粉面骷髅,有危险,有毒害的。”然而,即使这样,作者却很快就转而描述无性病的场合,妓女和狎客双双坠入爱河,希望发生肉体的关系,以“达到性欲的满足”。这番话抵消了刚才说的与妓女发生性关系的危险。无爱之性,而不是性本身,才被描写成花柳病的传染根源。 指南书在写到等第稍低的幺二妓女时,对于传染病的警告便明显变得绘声绘色起来:“她的肉身,今天被张去要,明日为李去玩,天天如是,夜夜不空,不免有毒。”1939年的一作者写道,“如果要嫖,再是长三靠得住些。”这些关于性病的警告显然都与妓女的等级有密切的关系,但它们也可以被解读为对狎客的指点,即上等的男人只应该光顾上等的妓院;它们并不是一般的关于光顾妓院有何危险或罪愆的报应之类的议论。 高等妓女以下的等级中的妓女都被描写成具有双重身份: 既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施害人。那些被典当或变卖的妓女,由于受控于老鸨,通常都被说成是被迫不断地发生性关系,直至染病,甚至在染病后还得这样。由于无钱医治,她们本人也就成了“传染的工具”。这种受害者的声音在《申报》这样的报纸上一天天得到放大。染病的妓女往往都被写成是被拐卖的,都是被迫与嫖客发生性关系,这样才得了杨梅疮;她们都受到鸨母的虐待,甚至拷打(虽然也有个鸨母将她手下生病的妓女送到医院),于是她逃跑或被亲属援救,最后被送到了希望之门——在这样的救赎故事中,性病成了低等妓女受到的一切肉体的和社会的折磨中一个可触及的标识。 虽然这些女人是受害者,但对于那些莽撞地追求她们的男人来说,她们仍然是一种危险,这一特点并不因此而有丝毫的改变。作者们警告说,低级妓院中由于性病泛滥而被人称作“水果行”,因为在这里很容易得到“草莓”(梅毒病)。初到上海的人都被告知,他们如去逛野鸡妓院,他们的鼻子就会烂掉,浑身都会腐烂。许多指南书不是叫人们完全不去狎妓,而是教读者如何去发现和避免危险。如读者执意要去逛低等窑子,那么指南书会告诉他一系列的预防措施: 例如登门找某个妓女时,捏一捏她的手,小心地检查一下,看它是否红肿发炎;上床后,先要检查她的肘关节,看有没有微核,237如果有,那就要“悬崖勒马”。1932年出的一部指南书中有这样一段极其露骨的描述:“在两军接触前线紧张的时候,可试按对手方的肚间和下部。倘在下手时彼呼痛,定必有毒。也应立刻倒戈,勿顾惜军饷尚向前进攻。”这本书还说,选择妓女时,不要选“身倭颈短”的,因为这种现象表明她是“早堕风尘,以致发育未全,久经战阵,难免蕴毒”。作者称,“身体修长而苗条的最为相宜。”选好身段苗条的妓女后,嫖客应去摸她的手心热不热,看她的眼睛红不红,口嗅臭不臭,腋下是否有小核。该段文字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露骨笔调说,“再察……(原文省略)有否红肿。若战区糜烂,便须停止进攻。”除这些详尽的检查要领外,读者还被告知什么样的医生是江湖郎中,不能去找。指南书建议,要在下雨天去找那些街头妓,因为她生意清淡;并应“在战后饮多量的白开水”。书中还特别提醒读者要小心那些正在服药的妓女,她们把病传染给客人,而自己却治好了。 对“花烟间”(鸦片妓馆)妓女的描写中有关于性病的最绘声绘色的描写。这种地方买性便宜,因而染病就难以避免。据一份措辞比较温和的警告说,“大概费洋七角就可巴黎至伦敦,实行水上交通,不过碰着暗礁立即要开天窗 [指杨梅疮生到了脸上],终身受其损害了。”在这里“中状元”不是指高级妓女“及第”上了花榜,而是指长上了杨梅疮。染病妓女的痛苦有非常详细的描述: 十日后,下身开始溃烂。再过数日,皮肉剥落。这时,她才被允许休息,但她愈加痛苦……她得用浓盐水去洗她的溃烂处。在她还没有痊愈时,她就又被逼着去接客了。于是,她又将皮开肉绽,然后她再休息。如此反复七八次,直至无肉可烂为止。她一天被迫接客十至百次之多。然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嫖客当然也不能逃脱相同的命运;读者们被告知,街上那些“瞎眼缺鼻折足烂腿的乞丐,238都是从前花烟间里的床上客”,他们是在那里染上花柳病的。 有关外国妓女及那些为外国人服务的妓女的警告,其语言多有按国力排列的味道。欧洲和美国女人一般被划为比较卫生的一类,相对来说染病的较少;但白俄是个例外,她们在上海的地位要低得多,被说成“臃肿如蠢猪,骚臭不堪响迩,消毒的设备也不若西洋妓的考究”。相比之下,日本日益增长的国力既为人羡,又遭人恨,据说在上海就有不染病的日本妓女。而且有一本指南书上说,在日本妓院中,嫖客必须先洗浴,并接受妓女的检查,以确保无病。如果通不过这一粗略的检查,即使付再多的钱,妓女也拒绝为他们服务。这种妓女与狎客之间关系的颠倒,反映了日中两国之间关系的颠倒,这一颠倒令许多知识分子深感痛心。至于广州“咸水妹”,亨德森和其他人都认为她们是对白人的一种威胁。中文中的警告主要集中在她们的性病都来自外国人这一点上。因为她们每天要同好多外国人上床,中国人如果找上她们,“染起外国杨梅疮来,那也不是玩的”。 指南书上说,正是因为这些妓女接外国人,所以对她们实行了详细的检查。但有病者吊销执照的手续“并不普遍”,因而意欲光顾妓院的中国客人都被告知在同妓女行事之前应看一眼她的体检证明。某些外国人(水手)被认定是传染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