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迎春闲来无事,便去了探春处。刚到门口,只见晴雯从里面出来,看见迎春,便笑道:“二姑娘来了?”迎春细细看她,果然比别的丫鬟出众许多,便笑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晴雯笑道:“宝二爷让我给三姑娘送些小东西。”迎春笑道:“这样啊,我可要去看看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晴雯道:“那我先回去了。”迎春点头不语,待她走远,叹道:“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女孩!”正呆呆地想着,却听一个声音笑道:“二姑娘怎么不进来,倒在外面发呆?”
迎春抬头一看,是探春的丫鬟侍书,便笑道:“你要死了,倒来打趣我!”侍书忙挽着她进来,笑道:“我断然不敢的。”迎春笑道:“三丫头调教出来的丫头个个厉害,有什么不敢的?”探春听了,笑道:“侍书,你怎么得罪二姑娘了?”侍书笑道:“这是没有的事。”迎春扯开话题,笑道:“三妹妹,宝兄弟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探春拉她过去,只见书桌上堆着一些玲珑的小玩意儿,或是精巧的小竹笼,或是核桃雕的小船,做工都十分精细。迎春拿起一只草编的蝴蝶,笑道:“这个好看,三妹妹送了我吧?”探春素来豁达,笑道:“姐姐喜欢就只管拿去。”迎春笑着收了,过了一会儿,宝钗同黛玉也过来了,瞧了这些新奇玩意儿,都少不得要了几件。姐妹们又说了一会子话,方才散了。
回了缀锦楼,迎春躺了一会儿,只听外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迎春立刻起身迎接,宝玉手中果然拿了一卷画轴。迎春支开司棋绣橘,命她们在外守着,不许放人进来。宝玉将那卷轴小心翼翼地在书桌上展开,迎春屏气凝神地看着那缓缓铺开的宣纸,发如漆,面如玉,神采飞扬,栩栩如生,可见画工技艺之高,更显画中人之俊逸。迎春在心中默念:沈初阳,这是你的前世吗?如果是,请让我紧紧地抓住你。
宝玉见她怔住,小声道:“二姐姐,冯大哥是不是你梦中的人?”迎春这才点头道:“就是他了,宝玉,你一定要帮我。”宝玉笑道:“姐姐有求于我,我自然尽心尽力,冯大哥是个好人,我也希望姐姐幸福。”迎春突然想到什么,不好意思道:“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娶我?”宝玉笑道:“姐姐对自己也太没有信心了。冯大哥自从那日梦中见了姐姐,整日便魂不守舍,还偷偷对我说,若是娶姐姐为妻,此生便了无遗憾。他又说,要派人去找姐姐,我生怕他将姐姐的画像传了出去,好不容易才劝住了。若是他知道姐姐就在这里,肯定马上就会派人来求亲的。”迎春笑道:“你只会哄我高兴。”
宝玉道:“我是再不哄人的,姐姐,你和冯大哥若真能结为连理,少不得要给我一份大礼。”迎春啐道:“八字还没一撇,你倒和我讨赏了?”宝玉笑道:“谁说没一撇?我方才来时,猛抬头看见你屋檐上停了一只喜鹊,可见咱们家是要办喜事的。”迎春也笑了:“我怎么没看见,偏给你看见了!”宝玉见迎春又羞又喜,不禁想道:“不知我和林妹妹将来如何?”迎春又想起什么,将那画轴一卷,扔在火盆里烧了。宝玉不解道:“二姐姐怎么烧了呢?”
迎春笑道:“你也不想想,我尚未出阁,屋里藏着男子的画像,要是被人看见,我岂不要羞死了?不如烧了,以免多生是非。”宝玉笑道:“可惜了一幅好画,姐姐也太心急了,大不了放在我那里。”迎春道:“你又发昏了,你屋里那么多丫头,人多嘴杂的,看见了岂不疑心,说不定还会以为你…”话说了一半,便笑了起来。宝玉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考虑得很是。”迎春笑道:“上次老爷把你打了个半死,也是为了这档子事,你还不长记性。”宝玉听她提起陈年糗事,更加不好意思,讪笑道:“二姐姐,这几日老爷在家,我不敢太出门,过几日我去找冯大哥。”迎春笑道:“我又没催你。”宝玉又说要去看黛玉,便告辞了。
一日晚间,司棋绣橘正伺候迎春就寝,突然听见有人喊门。绣橘咕哝道:“都这么晚了,也不叫人安生!”埋怨归埋怨,少不了要去开门。迎春听屋外熙熙攘攘,似乎来人不少,又听见凤姐和几个老女人的声音,心道:“想来是查检大观园的人来了。”于是披衣起身,凤姐等进来,迎春故意问道:“凤姐姐,这是干什么?”凤姐笑道:“这些日子园子里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太太嘱咐我到各院查一查,我原说没什么好查的,又怕太太恼,少不得来打扰打扰。”迎春见旁边一个老女人面颊红肿,便知道这人便是探春打过的王善保家的,是个最会嚼舌根的老货。迎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对凤姐笑道:“依我看,倒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倒是有些不三不四的刁奴才,好好的园子,她们非要生些事来。”那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一巴掌,一张老脸已经丢尽,又听迎春如此说,更是臊得不行。
凤姐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探春那边的事,又知道迎春性格大不如从前,也不敢小觑,便笑道:“二妹妹,你也体谅体谅姐姐我,早查早了,咱们都省事。”迎春冷笑道:“你们尽管查,我有什么说的。”说罢让司棋绣橘开箱子解包袱,婆子们翻了翻,终究没找出什么来。凤姐笑道:“妹妹休息吧,我们走了!”迎春道:“不送。”又冷冷地扫了那一起无事生非的婆子一眼,命丫头们关门。
只听绣橘对司棋道:“司棋,你怎么了?”迎春一瞧,只见她两眼发直,面色苍白,迎春知道缘故,便对绣橘道:“你们收拾东西,司棋,你进来。”司棋呆呆地看着迎春,亦步亦趋地跟进来了。刚进了里间,司棋便“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姑娘,若不是姑娘提醒,我…”迎春扶起她,笑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倒哭起来了?”司棋哽咽不语,迎春叹道:“我虽侥幸救了你,但是四妹妹的丫头入画,虽然冤屈,我也无能为力了。我只告诉你,你们以后行事要小心些,那些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司棋道:“姑娘,我知道了。”说罢服侍迎春睡下。
司棋自去外间,听说入画本可赦免,四姑娘却一点情面不顾,非要人带她走,完全不念主仆之情,不觉替她伤心。又想迎春之恩,更加感动,眼圈不觉红了,竟一夜无眠。
15、第十四回 。。。
且说贾政命宝玉好生读书,一律不准外出。宝玉虽着急办迎春的事,却也不敢忤逆贾政的意思,只得勉强应付搪塞,越发连去看黛玉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又加上晴雯、芳官等被撵出去的事儿,感伤不已,只得将迎春的事儿先放下。迎春心中虽然着急,但是也不好难为宝玉,只好看一步走一步。谁知一捱竟过了大半个月,迎春心中总觉得好不安定,似乎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一日,迎春正在探春处下棋。迎春原不会下,为了不使人疑心,便偷偷地看了一本棋谱,自学起来,棋艺虽说不上精湛,也勉强可以糊弄众人。迎春连输几局,气馁道:“我是再不和你下棋了!”探春笑道:“二姐姐,下棋只是为了找乐子,何必在意输赢?”迎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输的不是你!”探春笑道:“让你一盘又何妨?”迎春笑道:“我棋艺虽比不上你,棋品却是好的,谁用你让?”探春笑而不语,两人又下了一盘,输的还是迎春,迎春便道:“今日到这里,再输下去我可就要霉运缠身了!”探春便命人撤下棋盘,姐妹两个喝茶说话。
迎春笑道:“四妹妹最近忙什么,都不和我们玩。”探春叹道:“可不是,四妹妹这几年变得冷淡了许多,想当年我们姐妹那样亲密,这几年越发生疏了,再过几年还不知是什么情景呢!”迎春道:“四妹妹对入画也太狠心了些,偏又听不进去别人的好话。”探春道:“谁说不是呢,倒把珍大嫂子气了一场。这几年园子越发冷清了,宝哥哥被老爷逼着上学,林姐姐又病着,宝姐姐家去,云妹妹出阁也不来了,四妹妹又这样性情,越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迎春也不禁感伤起来,笑道:“幸好咱们还在一处。”探春笑道:“要不我们去看看林姐姐吧,她一个人也怪寂寞的。”迎春点头道:“正合我意。”说罢两人相约去看黛玉。
进了潇湘馆,翠竹青青,苔痕点点,安静得很。迎春笑道:“林妹妹不会在歇息吧?”探春道:“进去便知道了,我们悄悄的就是。”两人会心一笑,蹑手蹑脚地掀了帘子,黛玉并没有睡觉,背对着她们,好像在做针线,却不见她的丫头紫鹃。探春笑道:“林姐姐,你身子不好,怎么想起做针线了?”黛玉回头笑道:“你们怎么偷偷来了,倒吓我一跳。”说罢将绣了一半的荷包放在箩筐里,起身让座。迎春笑道:“我猜猜,可是做给宝玉的?”黛玉啐道:“你们闲了就拿我取笑!”
一会儿紫鹃进来,笑道:“姑娘们来了,我去倒茶。”迎春和探春因携了黛玉坐下,笑道:“我们并不敢取笑你,只是你身子弱,针线费眼,还是少做为妙。”黛玉道:“我这病由来已久,闲着也是闲着,找些事做倒还好。”探春笑道:“这几日感觉如何?还老咳嗽吗?”黛玉笑道:“白天倒还好,就是早起肯咳嗽些。”探春笑道:“我看这是个好兆头,只要肯动就是好的。”紫鹃在一旁道:“可不是吗?我时常劝姑娘多走动,姑娘偏懒动。”黛玉道:“你倒茶便罢,谁叫你多话!”紫鹃笑了笑,自去别处收拾。
迎春和探春劝解了黛玉一番,姐妹们正说笑,却见司棋遣人来说:“二姑娘,大老爷喊你去府里呢!”迎春一听,登时脸色苍白,心里暗叫不好。探春黛玉见了,都大为不解,道:“二姐姐,你怎么了?”迎春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先过去了。”说罢颤巍巍地随小丫头去了。
先回了缀锦楼,邢夫人早已在房里坐着,见了迎春,只道:“你快换身衣裳,和我去见你父亲去。”迎春便知道定是为了亲事而来,心里虽不愿去,也只得忍气吞声地换了衣裳跟邢夫人过去。
到了贾赦书房,贾赦正在喝茶,见了迎春,淡淡道:“你过几日便搬出园子来吧!”迎春眼圈早就红了,道:“我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出来?”迎春来这里几年,连贾赦的面也没见过几次,因鸳鸯一事,更觉得他令人作呕。贾赦见迎春问他,便道:“你一日大似一日,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如今我已替你找好了婆家,不久就要过门。你也不必在园子里住了,好好准备准备。”迎春心想:“你欠了别人几千两银子,就要卖女儿,还说得这么道貌岸然的。”当着贾赦,却也不敢说出口,只好道:“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容女儿再住几日,和姐妹们告个别。”贾赦道:“那三日之后就出园子罢。”迎春道:“是。贾赦闭目道:“好了,你退下吧!”迎春拜了一拜,方含泪而去。
出来少不得拜了拜邢夫人,邢夫人见她眼角含泪,看着甚是不舒服,冷淡地应付了几句,便让她回园子去了,只吩咐:“你老子要你出来住,别耽搁太久,在老太太面前不要这个样子,叫人看了笑话。”迎春只得答应着去了。
迎春回了缀锦楼,只觉浑身无力,如在梦中,略略躺了一会儿,便命人去瞧宝玉下学了没有。一会儿司棋回来,道:“宝二爷在太太那边吃饭,我说姑娘有急事找宝二爷,袭人姐姐说宝二爷一回就告诉他,请姑娘不要着急。”迎春又细想了一回,现在找宝玉又有何用?贾赦已经将自己许给了孙家,就算冯紫英现在上门求亲,已经为时晚矣!想了一会儿,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趴在床上哭了一场。司棋绣橘也不敢太劝,倒是司棋灵机一动,想迎春素来和探春好,便去秋爽斋请了探春来。探春正因白天迎春的失态不解,一听说便急忙过来了。
迎春见了探春更是泪如雨下,把个探春也弄得六神无主了。哭了一会儿,迎春道:“我是万万不嫁给孙家的。”探春只当她舍不得姐妹们,便劝道:“我听老爷说孙家是咱们家的世交,听老爷的意思,倒是不很待见。不过姐姐也不必伤心,孙家毕竟和咱们有交情,那个孙绍祖想来不会太差吧。”迎春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只道:“三妹妹,你不懂,我这一去,再见你们一面,可是难了!”探春却道:“二姐姐这话就是想不开了。俗话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女孩家终究是要出门的,大姐姐,云妹妹不都是吗?姐姐一走,下个便轮到我了,有时我竟想,人在哪里不是一样呢!”虽说如此,也不免滴下泪来。
迎春见她也哭,想到她以后远嫁番邦,自己哭得更厉害了。却听宝玉在外道:“怎么回事?”探春听宝玉来了,怕他也伤心,便拉着迎春拭泪起来迎接,笑道:“二姐姐要出阁了,我和姐姐说说话。”宝玉一听,见迎春眼睛肿肿的,便知道大事不妙了,问探春道:“是哪家?”探春答道:“是大同府的孙家。”宝玉后悔不迭,在迎春面前更是惭愧,但是探春在此,千言万语绕在舌尖又吐不出来,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16、第十五回 。。。
探春见宝玉放声大哭,只当他又发痴了,便道:“二姐姐才好了,你又来招惹她!”宝玉只是大哭不止,又是伤心,又是懊悔。迎春见他哭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拿了帕子替他拭泪,勉强笑道:“宝玉,你别哭了。”宝玉方才止住,哽咽道:“二姐姐,我…”迎春捂住他的嘴,道:“宝玉,你不必说了,我都懂。”探春见他们如此,甚是不解,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迎春因道:“没什么,你们都回去吧!”
宝玉还只是流泪,探春怕他惹迎春伤心,便拉着宝玉出去了。迎春辗转半日,暗暗下了决心。为今之计,只有老太太一人可以指望了,是否成功,只能听天由命。迎春要出阁的事,贾府上下都知道了,贾母听贾政说了那孙家并非诗书礼仪之族,心里并不是很愿意,但是想到迎春的亲事终究还是她老子说了算,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便只是闷闷的。
这日,贾赦和邢夫人进园子来接迎春出去,少不得带了迎春拜别贾母。贾母见了贾赦和邢夫人便淡淡的,只是见了迎春,免不了有些伤心。鸳鸯因为那年的事,并不曾出来,只在里屋呆着。迎春跪下道:“老祖宗,我…”贾母招手叫道:“好孩子,到我这边来,你这一去,以后见的日子也少了。”迎春听了,更是伤心,在贾母跟前半跪下,满面泪痕道:“老祖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原是不敢违抗的。只是我心里万分不愿意,请老祖宗做主。”贾赦脸上登时有些不好看,只是碍于贾母,不敢说什么。邢夫人听她如此说,便道:“老太太,迎丫头不懂事,怕是要离了众姐妹,所以有些不舍。请老太太担待。”
贾母见迎春满心地不愿意,冷冷地看了邢夫人一眼,并不言语。迎春哭道:“太太犯不着说我,我原不是太太养大的。我自幼没了娘,太太何曾对我嘘寒问暖?每次见面,也只是训斥。”说罢哭得更厉害了,邢夫人见贾母脸色不好看,自己心里也发虚,并不敢说什么。贾赦道:“迎丫头,你在老太太面前胡说些什么!”迎春哭道:“老爷也不用说我,我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