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夫人站在楼梯口,回头看向座中。杨昭面朝这边,一手撑在桌案上,那颗葡萄终于送到嘴里去了,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双眼半眯,却仍能看到眸光精亮。
虢国夫人忍不住心头一跳。这个眼神……
许久以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也是这样微醺的天气,她只着一件凉薄纱衣,躺在窗前香榻上假寐,朦胧中觉得好像有人靠近,带着无法漠视的压迫感,逼得她睁开眼来,只见少年潮红的面容近在咫尺,故作冷漠,眼神却暴露了他心底的热望。
就是这样的眼神,像锁住猎物的虎豹,随之而动,不离分毫,忍耐到了极限,猎物稍一动作,就会霍然跃起将其扑杀。
她以为他是在看她,对他嫣然一笑。以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她只需一个娇媚的浅笑,少年冷峻的面具便会瞬间崩塌,被蓬勃的火焰代替。
然而他没有动,连表情都不曾有丝毫变化,仍是那么眯着眼,盯住他相中的猎物。她往楼梯下走了两步,他的视线便偏离开了,留在了原处--留在楼梯口,那个有着年轻俊秀面容、瑟缩低首的青年身上。
心中仿佛有什么爆开,瞬间明亮,顷刻又破碎。
皇帝站了起来。青年听到动静抬起了头,正对上她的眼,一瞬间的清明灵动尽入她眼底。
这一回,她看清了。
是那双眉,长而有峰,斜飞入鬓,三分清柔七分凌厉,混合而成一种刚中带柔的英气,是她曾在铜镜中细细端详的不舍,是他用心描绘的痴迷,是他一刹那的失神,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她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不会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了,是他自己说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真可笑。
她一边走一边想。真可笑。那人还是个男的,他当真是放浪不羁惊世骇俗,十五岁想娶自己的堂姐,三十几岁了反而不肯娶妻不近女色,对男子情真意切起来。
等等……娶妻,男子?
虢国夫人在走进贵妃院中时突然站住了。她忽地想起那一年,他还是兵部侍郎,正当官场得意青云直上,又长得一张招人的脸,在宫里走动勤了,便不经意地打动了新平公主的芳心。
公主热情而大胆,直接去找皇帝诉说衷情,要他赐婚。皇帝哈哈一笑,便开了这个金口做媒。
起先她并不知道这事,贵妃派人来请时,也以为只是寻常召见。那天也是在兴庆宫,大姐和八妹先到了,她独自赶到贵妃院前时,正厅附近守了不少金吾卫。贵妃身旁的女官引她从侧面绕行:“陛下和侍郎在厅里呢。”
虢国夫人经过厅旁故意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大厅里静悄悄一片,什么声响也听不见。她凑近了想听听他们是不是在商谈政事,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敲在了桌子上,接着是皇帝低沉的怒喝:“大胆!”
她吓了一跳,头一次见皇帝对他们杨家人这样发火,急忙跟那女官一起赶去见贵妃。
三姐妹正在后堂闲话,她问起陛下在后宫召见,为何又单独和杨昭闭门议事。三个人互相神色微妙地看了几眼,大姐才告诉她陛下有意让杨昭尚主之事。
其实她猜她们几个早就知道了,只瞒着她一个人。当年她和杨昭的私情并不是秘密,只是没有人故意说破而已。
她们以为她会发对吗?当然不会,尚主这样增光添彩盛恩隆宠的好事,为什么要反对?他们是众所周知的同宗堂姐弟,一个朝廷重臣,一个诰命国夫人,反正他的妻子不可能是她了,不如让他娶个金枝玉叶,还能光耀门楣。
贵妃看她表了态,放心地笑了起来,亲手剥了一颗荔枝给她:“今年新上的荔枝,刚从岭南快马加急送过来的,晨露犹在,三姐尝一尝。”
荔枝还没吃到嘴里,前厅的内侍小黄门急匆匆地跑来报信:“贵妃娘子,不好了!侍郎当面违抗陛下旨意,触怒龙颜,陛下命金吾卫拿下他治罪!”
韩国夫人恼道:“六弟到底在想什么呢?三十好几不娶妻也就算了,陛下金口将金枝玉叶下嫁,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居然抗旨拒婚!”
秦国夫人眼睛瞄着虢国:“我早说六哥迟迟不娶亲是别有隐情,还是应该先问一问他的意思,探探口风。这下好了,直接捅到陛下面前去,想转圜也没了余地。”
贵妃还算沉着,问内侍:“侍郎他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