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下,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处,那是即使她轻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这次她与往常梦醒后一样,睁大眼盯着帐顶,了无睡意。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亮得不似夜晚,透过窗棂洒了一地细碎月光,随着风动在青砖地上跳跃。
窗前有一棵槐树,才一人来高,枝叶却长得很茂盛了,影子在屋内拉得老长,末端投在她脸上,像一只模糊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她心里忽地一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那棵槐树。树影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的,恍惚便像是一个细瘦拉长的人形。
即使变了形,依然那么熟悉。
她心头突突地直跳,却不敢妄动,怕这又是一个梦,她一做剧烈的动作,梦就碎了。
她缓缓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手握住窗框却不敢打开。那只是一棵槐树,她知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是你么?”
那影子突然一晃。
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前只有一棵一人来高的槐树,被风吹得枝条颤动,叶子沙沙作响。院子里空荡而安静。
她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梦里他坐在床边时,还未醒就能觉察他就在附近。额头中央隐隐作痛,如火燎烧,眼前也好似隔着火焰的热流,扭曲晃动。
她朝着影子晃动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暗的走廊。月亮渐渐躲进云后,所有的暗影都慢慢连成一体,连同她要找的那道影子,她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一进一进房屋,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来,波浪似的荡开。
周围的人被惊醒了,各屋次第亮起了灯。廊檐下的灯笼也都点上,灯火通明,那些暗的影子,便都看不到了。
李泌也被惊动赶了过来,发现她神智迷乱,额上滚烫。菡玉不敢告诉他自己的怀疑,只说窗外树影晃动,以为有刺客。
李泌原本和广平王一起去了城外的石鼻驻地视察,原定明日下午才会返回凤翔,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让他半夜三更赶了回来。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大哥道法高深,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杨昭才能悄悄接近她。而大哥即使在十几里之外也有所察觉,所以夤夜赶回。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梦里的她,终于开始察觉到他的存在了。
新帝急于收复两京为自己正名,封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命其领兵赴凤翔,作为广平王东征的副手。
经过数月准备,各方军队齐集凤翔,遣攻长安。
菡玉居然在众将中看到了杨九。
她现在已经不叫杨九,改名杨怀恩,也可能这就是她本来的名字。
杨怀恩以男子身份从军,跟随王思礼,因为武艺出众屡立战功,已经升到兵马使之位,被她割下的叛军将领的首级不计其数。胡人志短,一旦将领阵亡便士气大跌,兵卒作鸟兽散。
杨怀恩麾下还有一名副将,他的弟弟杨怀谨,狡狯多谋。这兄弟俩一武一文相得益彰,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
杨怀谨自然就是杨十郎。
菡玉奉李泌之命前去各营传信,杨怀恩看到她面露愧色,低头接了军令匆匆离去。倒是杨怀谨,神色有些骄矜自傲。
那样的神情,她在建宁王脸上也看到过。
这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从权贵子弟、隋朝宗室沦落为奴,又把握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目的是否仅止于此?
离开杨怀恩营地时,她又遇到另一个意外的熟人——杨昌。
杨昌就没有杨氏姐弟的雄心和官运了,他还是个伺候人的仆役,一手拿刀追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满地乱跑。
菡玉跃过去把鸡赶回他身边。杨昌捉住了鸡,喜滋滋地说:“跑也没用,养了你这么久,就是为的今天!终于可以杀了给九儿好好补一补了。”
菡玉暗暗皱了皱眉。
杨昌抬头看到她站在面前,手一松,那只鸡又扑棱棱地飞走跑了。
他眼中先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喊了一声:“吉少卿!你、你还……”想说“你还活着”,然后才想起当日自己跟随杨氏姐弟、弃主而逃的旧事,笑容里就有了一丝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