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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1页)

就又重腌。

腌好了又尝,男人不说话了,啪地就把巴掌抽到婆娘的脸上,“越活越娘的不如人了,连个地萝卜都不会腌了,休了你算了!”男人吼着。

女人便抽嗒抽嗒地哭起来。

翁七妹过来了,“快别怨嫂子了,今年的每家都一样,全腌臭了。”

“那为啥?”

“菜不成。”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旱地的地萝卜,水份少,纤维多,质地僵绷,放到罐里经腌,且越腌越嫩,山里人叫作“回油”。这“回油”非常形象,那干涩的萝卜肉,被盐水浸泡,纤维软化,生出一种柔性的汁液,嚼到嘴里反倒油光水滑,味道鲜美。雨水多的土地上生出的地萝卜,水份多纤维少,质地脆嫩,放到缸里不经腌,且越腌越“水”。这个“水”字也很形象,水份多的地萝卜腌得久了,不是回甘,而是出汤;这汤水溢出了腌菜的限度,氧气含量骤减,菜已不是腌,而是“泡”,菜就腌“湫”了,那菜的味道,且苦且涩且腥骚。如是,那婆娘所受的打骂,便是一桩极大的冤屈。

女人越哭越心伤,说不活着了,也甭等你体咱了。男人嘻嘻地笑着,用劲儿捏捏女人的臀子,别死呀,你死了,咱不更凄惶了么?女人不哭了,个不正经的,去吃你的骚地萝卜巴,吃了好挺尸,女人说。男人涎笑着说。去(尸求)的吧,没功夫跟你闲扯蛋,猪都叫了,咱还给猪喂食去呢,噜噜……女人扭扭地走了。

翁七妹笑了。

这种苦涩的幽默,再朝前一步,便是灾难了。

这种灾难竟不声不响地降到一个最边缘的人物身上,便是翁上元进入古稀之年的老爹——翁太元。

亏粮的问题也使翁送元心烦意乱。他对搞运动有兴趣,可并不愿意让人饿肚子啊。况且这些饿肚子的人是他的乡亲。他回后岭,也是想施展一番报负的,他把运动当了施展报负的突破口。依着他的本性与能力,后岭的运动不会搞到这个程度;他是想借运动,表现一下自己与翁上元们的不同。刚回来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运动搞起来了,才渐渐清楚起来。因为论人缘和搞生产,他的确比不得翁上元。翁上元是个地道的山村干部,吃过苦,受过磨难,对村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况且他又比较仁义,从不长害人之心,乡亲们自然要对他另眼相看。在运动中,他不甚积极,这固然叫人不满意,但他要比翁息元稳重,处处维护他翁送元的领导,没有拆他的台。翁送元对翁上元有几分敬重。但翁上元在群众中的威信毕竟对他是一种威胁,他必须借助运动,维护自己的所谓权威。但运动这样的搞法,也使他心有余悸;尤其是出了翁息元的事以后。他想把运动搞得平稳些、持久些:平稳,是不要伤了大筋骨;持久,是让自己的位子总是保持份量。但红卫兵的介入,打乱了他的盘算;使他自己从掌握运动变成跟着运动走。后岭运动的火爆,从某种意义上归功于凌文静。这个女人比他有更大的激情,那激情的发泄,有一种邪恶的味道。她在后岭没有根脉,便无所顾忌,任她乖戾的性情任性发挥。他有点怕她,甚至说有点厌恶她,但又离不开她,他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也被压抑着。从凌文静到后岭那天起,翁家的男女就没有喜欢过她,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却异常疏离。这也等于拔了他半个根,使他也不能和这块生养过他的土地紧密亲和;他有一种异乡人的感觉。所以,他的内心十分寂寞。运动本身近乎儿戏般的热闹,正填充了他的寂寞与空虚,他的生活也开始依赖于这场运动了。

当他清楚这一切以后,他有些心虚,有些心凉。我能给这块土地带来些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粮荒的出现对他震动很大:运动搞来搞去,竟搞得乡亲们没吃的了,他翁送元在乡亲们眼里还算个啥?人们不会怪罪时势,只能怪罪他翁送元。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回到故乡来。他不再属于故乡,故乡没有他的位置。

他心情沉重起来,那浮躁凌厉的表情竟自己就收敛了。他变得很阴郁。

回到家里,凌文静说:“送元,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啊,注意调理一下才是。”她总是以政工人员的口气说话,翁送元心里不大舒服。

“村里亏粮了,咱又没办法,笑不起来哩。”翁送元说。

“不要那么忧虑嘛!这搞运动,就是要群众经受考验,就是要群众磨炼出坚强的意志,反修防修就是这个意思。”女人夸夸其谈。

“这是一伙老实巴交的山民,你说的那套他们不懂!”翁送元没好气地说。

“你的这个想法很不对头,我们改造的就是落后的群众,你不能对落后的东西有一点迁就。”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翁送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啊。但他已无心跟她争执,便说:

“咱迁就谁了?也就迁就个你。”

女人的小眼儿明亮起来,将她的一条瘦腿杆子翘到翁送元的膝上,“你翁送元就是翁送元嘛,山沟沟里哪有人能跟你比呢?”这是一句赞美的话。

翁送元听了,感到还是很受用的,阴郁的脸便也露出一丝笑容。

“送元,我想进城回机械厂一趟。”女人突然说。

“做啥?”

“去弄点粮食回来,多弄点米面,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又快过年了。”女人说。

翁送元陡地直起身来,“你不能去,群众也都缺粮,咱不能个色,人家能过,咱也能过,人家吃啥咱吃啥。”他毕竟是打游击出身的山里人,身上还是有一些朴素的东西。

“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自己不带东西,找几个人摸黑把粮食运来。”

“那更不成,你不是革命干部么,搞阴谋诡计还真有一套,真该也斗争斗争你。”翁送元说。

“翁送元,你别胡说八道,我这一切可都为了你。你多少年不吃糠咽菜了,那骚了巴叽的酸菜你吃得下去?吃了以后能红光满面气壮山河地搞运动?再说,你的肝不好,不吃好一点儿,对身体不利,对事业不利。”女人正色地说。

“去你的吧,你是为了你自己;怕咱挑不起杆子,弄不舒坦你!”翁送元说。

翁上元的老爹翁太元近些日子总想说话。

村里大好年景亏粮,怨气不小;许多人都私下里默叨,对掌权的翁家人甚是不满。有时翁老爷子在街上溜脚,人们的议论也能听到一句半句,用村里话,就是能听到个语声;走近人群再想听得细切些,人们竟不再言语了;讪笑几句之后,纷纷散去,如避瘟疫恶煞。老爷子极不舒服。从来说话,谁背过谁呀?两口子的那点骚事,说不得的根根杪杪都能往出说。大家谁也不拿谁当外人,有啥意见,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每个愿意听的耳朵里。人们没有芥蒂,且吵且嚷,且打且骂,事情一过去了,也就烟消云散了;叫叔的还叫叔,叫伯的还叫伯,亲情依旧,乡情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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