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好了一嘟噜羊卵子,准备下山。冯明亮说:“南先生,七妹都快生了,你就莫给她吃这玩艺了;再滞了胎气,不好生哩!”
南先生难为情地一笑,“我还真不懂。那就留着你老冯自己吃吧。”
“咱可不吃那个,整天闻着羊骚还不够,还膻那个;要不是高兴跟你喝两杯酒,咱连动都不动。”老冯说。 南先生就把羊卵子提下山了,逞直提到翁上元家里。
“嫂子,给炒炒,我跟上元兄喝两杯。”他自觉地随翁七妹叫上了刘淑芳嫂子。
“你可别那样叫,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咱可受不起。”刘淑芳说。翁上元也说:“甭弄得那么亲热,让人感到不是滋味。”
本来南先生自己叫着就有些别扭,那两个人一说,脸就红了。“行,就随你们。”
俩人在一起喝酒,谁也不提批斗会的事。翁上元不可能提,他从来不会向别人服软;南先生也不会提,他觉得那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虽然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但他不恨翁上元。
南先生说:“七妹快生了,你给开个介绍信,我们俩个领个结婚证。”
翁上元一摆手,“算了吧,你还想把眼给咱现到公社去;让我在十里八村的支部书记面前怎么抬头!”
“那也不能这么过啊!我和七妹怎么也得做个正经的夫妻吧?”南先生坚持说。
“啥娘的正经夫妻,简直一对混混儿。咋也就那么回事了,大家伙儿也不会说什么,就凑合着混吧。等你那事有了眉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把她接进城,也不枉她跟你委屈一场。”
“不过,眼下就这么凑合,总让人感到名义不顺;出出进进的让人难以开口。”南先生说。
翁上元笑笑,“你倒想得周全,还想到名义;这么着吧,我出面给你置办两桌酒,把家里村里一些掌事的给你请来,喝上一顿,也就算给了你们名份。”
“也好。”南先生说。
翁上元就给置备了两桌酒。请的人都来了,祝贺的话也都说了几句;不过,那酒喝得异常冷清。山里人心里对他有反感,不太乐意接受他。
这一切,敏感的书生都感受到了。他尝到了他的爱情的苦涩。
不久,翁七妹生了。却生了一个怪胎:是一个沉甸甸的男孩。额头很宽,眼睛很大,身胚很圆硕,面皮也白净;可就是鼻子没长全,呼吸困难。
好不容易盼着胎儿出世,却竟是这样,翁七妹大恸,痛哭不止。她娘劝她,月子里的身子可经不住这样哭,你要往远处想。南先生哭笑不得,对七妹说:“不要太想不开,就当咱们又流了一次产。”听到这话,翁七妹手足一抽,昏了过去。
翁七妹的大奶子奶水很足,轻轻碰一碰那奶身子,奶水就射出很远。但那小家伙就是不吃;小胸脯艰难地起伏了几天之后,死了。
南先生找到翁上元,“翁支书!跟我走一趟。”
翁上元看了他一眼,“干啥?”“那孩子死了,帮我给他选一块地方。”南先生说。
翁上元苦笑一声,“一个私孩子,还选什么地方,找背人的地方扔了算了。”
南先生一震,“依后岭的风俗,婴儿的尸身不是不能乱扔么?”
翁上元说:“那是好生好养的,就你这个,生下来就是罪孽;死了也就死了,扔了了事。”
南先生眼圈红了,“他好歹也是条生命;一样的生命也应该一样的对待啊。”
翁上元不耐烦了,“去,去,你该咋办就咋办,别再烦我,这几天,我的心气儿也不顺。”
南先生便一手抱孩子,一手执铁锹,沿着他与翁上元埋过死孩子的路线走。到了那个地方,他呆呆地看着翁上元为自己早殁的孩子垒的那个精致的墓。他哭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垒那么精致的墓。他看一眼那墓,看一眼怀里的孩子:这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即便在人情温厚的质朴山村,也不会给这无辜的孩子以公平啊!他哭,哭得耳鸣眼花。他围着那个山峁转,把日头都转落了。最后他在峁顶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他的孩子安葬了。他没有给孩子拱出墓样,而是与地面相平;那湿润的新土一经风吹日晒,就会彻底消失了痕迹。他把孩子埋葬在自己心中了。他向他孩子的亡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你自由了!是妖,你就兴风作浪;是仙,你就架设彩虹。无论如何,你自由了!
下山以后,他看望过翁七妹,便踽踽地踅回他自己的住处,一头仰在汗腥氤氲的土炕上,睡着了。
四
后岭的头人翁上元,经过几番努力几番失败,他的激情之火,开始减弱了。这以堰田又改种玉米为标志。 公平地说,翁上元比翁送元有作为:翁上元在时势的推动下,对后岭的农业生产做了几多尝试:他使后岭的堰田水利化,不致使粮食生产遭受旱魔的毁灭性打击,人们不会再以瓜、菜代以主粮,被饥饿扼住喉咙了。这是一种进步,即便是那么的不自觉,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的大,在一个近乎洪荒之境的小山村,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作为翁上元这代人,也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他所占据的天力、人力和他自身的条件,也只能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上循环往复,他已走不出这一循环。对现有的生产方式,他已驾轻就熟,指挥生产就如同每日三餐,是一个既定的程序,他不必费多少心思。翁上元感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多大出息了;希望也就寄予在翁大元这代人身上了。
他问翁大元:“大元,你长大了做点啥?”
翁大元说:“不知道。”
“还当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