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辇经长乐宫以东霸门楼穿紫房复道徐徐西行,过临华至长信方下得廊道。王莽下至丹墀之上,见宫内池馆少了些萧条之气,多显松柏苍翠铮铮。许是气温有了些回转,于台阁转角及旮旯处,倒时时可见那冬开春残的傲骨梅花先叶开放,有朱梅,紫叶梅,同心梅,燕梅,猴梅,丽枝梅……这霜天冻地的,却凌寒而开。东朝畏寒不及细赏,便领着一行宫人次第进了长信殿门。
王莽哪有闲心观景,放着司隶鲍宣这桩翻江腾海的冤案,心里横竖都不是滋味。亟在静心等一人,且赌定这人一定会来。果不其然,王莽刚刚踱下这九十九级盘龙玉阶,便见一人自西首玉阙前下得路軨小车。此人四方脸上挂着那种毫无心计的和善之气,一身峨冠博带的礼服尤显稳重,又腰坠九卿银印青绶,这不是安阳侯王舜又是何人!
王舜之父王音乃东朝从弟。成帝时王氏一门爵位日盛,唯有王音行为修整,忠义谏正,后举荐为御史大夫。王凤病逝后,王音被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封安阳侯,辅成帝八年之久病逝于任上,谥号“敬侯”。其子王舜嗣爵后被新帝重用,着封其驸马都尉常伴君行。后董贤上位,王舜方被迁拔为舆马太仆正,位列九卿。
二人相揖后王舜惊问:“这冰天雪窖的,兄长何故久立于此哇?”王莽忙拙笑着又深揖一礼,恭谨道:“愚兄已敬候多时了。”王舜忙追问有何隐语,王莽面对自幼相善的兄弟手足,便再也隐忍不禁,眼圈一红,两行热泪便扑梭梭掉落下来。
王舜见族兄热泪盈眶,也不由好一阵酸鼻。自打王莽于新都侯国征召回朝,待诏至今碌碌岁余察无重用,且朝堂昏聩,清正沦丧,试想鲍宣之后再无谏臣,两行清泪也便顺颊而下。
“天意如此,岂奈他何。”俟二人唏嘘一番,王舜方曳袖拭泪,仰天长叹道:“不仅如此,适才尚有建平侯杜业,因司隶事与陛下数陈得失,不事权贵,被天家扒出老底,以曾私会定陵侯淳于长一事坐法免官。如今太常空出,兄长若不嫌弃,我与何武同上荐疏,为民请命,也好为兄长谋个前途。”
王莽闻听此言,眉头又拧出一个愁来,便和言轻斥道:“贤弟位居太仆九卿,乃天家持重大臣,又是我王氏一门翘楚,按理应避瓜田李下,切不可造次伤及自身。”王莽说罢又蹀踱两步,于身旁扶起一枝摧折的梅花,方喃喃询道:“鲍宣一事,天家亟令破五行刑,贤弟素为陛下近臣,依你看来,此案可有转圜余地?”
王舜抬眼,见从兄王莽默默于内衬撕下一指宽的布条,又细心地将那断枝的梅花接好束牢,心中兀自有了主张,便揖礼回道:“目前看来,是从者皆忠,拦者皆罪呀!”王舜不忍见兄长有失意之态,方凑近一步又窃窃私语:“兄长你看这样可行?九江人朱普与鲍子都,皆是前朝丞相平当的门生,今朱普担了太学博士,鲍宣也为官从了庶政。二人皆世间大儒,天下无人不晓哇!”
“贤弟之意?”王莽闻听王舜有其一说,便顺意推测道:“可是让朱普牵头直谏朝廷?”思罢又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有杜业前车之鉴。朱普身为太学仆射,又与鲍宣师出同门,只怕是司隶未救,又祸水东引了。”
王舜静听此话有理,便搓手琢磨了一阵,又低声哈气献言道:“要不这样,有小侄王咸跟随朱普习欧阳《尚书》,声望颇高,若着他举旗振臂一呼,料想太院定随者如云。明日正值一年一度大朝仪,各国使团衣冠云集,到时太学子弟千人素衣请愿阶前,呵呵呵!”王舜说罢捋须一笑道:“县官即便不明事理,焉敢有驳回之理呀?”
王莽听罢击节叫好道:“甚善,此事便交与为兄。”说罢退后深揖一礼,“知你明日事务繁冗,今日必然先来朝请,叨扰多时,贤弟见谅!”王舜疾身回揖道:“哪里哪里,兄长若是如此见外,倒趁得愚弟有些孟浪了。”说罢二人皆哈哈大笑。
王莽与族弟王舜拜别之后,便匆匆坐路軨赶至西阙司马门。太学位于京城西北雍门以里,此行注定路途遥远,为赶脚程,王莽便咬牙付了双倍的五铢,雇了辆双马安车遂疾驰而去。
安车至太学门前停靠稳妥,王莽方于辇夫帮扶下得车来。见门口有二三名金吾甲士,王莽忙于袖中叙出名刺呈递上去,且退后打拱道:“勇士有劳,仆乃朱文公先朋旧友,烦请诸位通名求拜!”
几金吾见此人布衣褴衫的,竟要见当朝博士仆射,不由“噗哧”一声拿捏不住,相视“格格”狂笑起来。有金吾上上下下打量了王莽一番,便用槊尖挑起他肘袖的补丁,啧啧叹道:“太学院堂堂仆射,世间大儒,竟有尔等柴门旧友,不觉荒唐?去去去,若是再敢冒认官亲,小心拿你诏狱治罪!”
王莽见金吾多番嘲弄也无计可施,司隶那里又人命关天,心中便若热锅上的蝼蚁般焦灼万分。面上却陪着几人尬笑两声,见复求无果,便对一位正要跨门而入的青衫学子深揖一礼道:“公子留步,余这厢有礼了!”青衫学子回头见一叔翁揖礼跟前,疾退后一步回礼道:“学子桓荣还礼,叔翁可有甚么事?”
王莽听闻眼前的这位青衫学子,竟是朱普的得意门生桓荣,便不由肃然起敬。桓荣自小好学不倦,求师太学一十五年而不曾归家,早已是如雷贯耳,名动京师。当桓荣将王莽引至太学彝伦堂宗师住处,方知眼前这位破衣褴褛之人,竟然是均众庶、抑并兼,孝道天下,仁善万民的贤德公时,不由分说便“扑通”跪倒,五体投地。
俟王莽细细道明来由,朱普不由感慨万千道:“君不正,则失其为君;赏罚不正,则忠臣妄死,邪臣非功。今鲍兄不妄遭此横祸,则大汉气数有将尽之兆矣!”朱普说罢,便遣桓荣将王咸叫来。
王莽闻听朱普非议朝政,遂话锋一转,赞叹道:“余曾拜读过文公大作,《尚书欧阳朱氏章句》经义一道,各治一经,不愧大儒精髓名篇。”“明公过奖了。”朱普忙躬身揖礼道:“诚不知明公家侄便是王咸。此生自入学以来,五更待问,应若鸣钟,与桓荣常常经邦论道。若明公不提,尚无人得知王咸出身高门。”
说话间王咸进堂,见到伯翁王莽跽坐席榻,忙深揖一礼道:“学生王咸,见过伯翁大人!”“免了免了。”王莽呵笑着端起耳杯,轻轻抿了口巴蜀芽茶,平静道:“今日伯翁来此宝地,一来拜访文友叙旧,二来为司隶蒙难之事。”
王咸一听便气上心头,又揖一礼道:“伯翁容禀,有丞相属吏马踏驰道,人尽皆知。然朝廷昏聩无能,却使犯法者逍遥,执法者获罪,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学子们闻听鲍司隶无辜蒙冤受屈,一个个是骂声不绝,气愤填膺。今早便有博士绝食,学子罢课,多人正欲联名上疏,为司隶举幡鸣冤呢!”
朱普与王莽遂相视一笑,又举杯畅饮道:“明公你看,学子们匡正辅国之心,可昭日月。依公之意,接下来又该如何呢?”王莽饮罢茶水遂立身而起,朝桓荣、王咸深施一礼,道:“我等干臣垂垂老矣,不想你们青葱少年,竟有如此泼天肝胆,斧正义,劈邪神,济拔颠危,匡扶社稷,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真不愧高府俊杰!巨君不才,请受老朽一拜!”说罢撩袍跪地。
桓荣、王咸二人见状,不由诚惶诚恐,登时纷纷跪倒于地。忠义三英相对拜,去留肝胆两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