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未及地,刘遇身边的内官便忙不迭将她扶起,刘遇在上头笑道:“请坐罢,这是在妹妹外祖家,这番大礼,倒叫我不自在了。”他倒也没见过这个远了两层的表妹,不过既然有心拉拢整个江南林氏一族,待她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内官也极有眼见,不等他吩咐便搬上了椅子,摆得离他不远不近。
只是待黛玉告了座,刘遇粗粗地看了一眼,才心下一叹。这位远房表妹身姿袅娜似扶风弱柳,粉面生愁如笼烟□□,虽眉目并不尽同,但远远一瞧,竟与他母亲林妃有几分相似!
他一时竟也失语,愣了半晌,才问:“妹妹见过三舅舅的信了?”
黛玉怔了一怔,便也想起他口中的“三舅舅”想是林海,忙起身回话:“见过了。”心里犹自忐忑,恐他觉得自己既见了信,仍不肯回去,是不孝之女。
“其实那是令尊来的第二封信。”刘遇远远看着她,恍若见着慈母少女之时,话语又不觉放柔了些许,“舅舅接了头一封信,便匆匆忙忙告了假回江南老宅去了,眼下正在淮扬同三舅舅一处呢。”
他话说到这里,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急火攻心,滚下两行泪来:“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接了圣旨,不日便要南下,巡查吏政,上达天听。史太君若是担心林妹妹回乡的安全,倒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父皇体恤舅舅编书辛苦,特准了他此番祭祖可坐官船,与我一道前去。博士府女眷不多,我舅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最是温和慈爱,有她照料妹妹,必是妥当。”
他声音温润,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吐出口的字句却肯定又从容,不允旁人置喙。贾母纵有千不甘万不愿,也不敢说出阻挠的话来。
“我下了学便直接过来的,也不及给妹妹备表礼,下回补上。这串手珠是今早父皇抽检功课的时候赏的,妹妹先拿去玩罢。”
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年长的内官,立刻便递上来一个双龙戏珠檀木匣子,微微打开,里头是一串翡翠长珠串,水色通透,青翠喜人。黛玉忙双手接过,又谢了赏。
“我们五日后动身,舅母带着女眷明日便要登船了。史太君可多留外孙女住几日,到时候叫个人直接去船上说一声,舅母会派人来接妹妹的。”
贾母连声说不必麻烦林宜人,自己直接派得力的人送外孙女去船上就好:“山高水长的,也得去瞧见了女婿无恙,我老婆子才敢安心。”
刘遇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对黛玉吩咐道:“衣裳首饰捡喜欢的带着就行,倒也不拘行李多少。”
他来去匆匆,交代完事情便走,把贾家上下大清早便起来准备接驾的忙碌衬托得跟玩笑似的。这和他往日传闻里那样谦和温顺的名声实在是不像,但是纵然是贾赦这样不懂事的,也知道这种话自己在心里嘀咕两声便行了,可万万不能在外头胡说八道。否则,倒霉的哪里会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小王爷?
黛玉既担忧父亲,又见贾母气得老泪纵横,心里愧疚,只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外祖母平白受了这份气。更有宝玉回来了又哭又闹,甚至难受得昏厥了去,一家子慌慌乱乱地掐人中请御医,一时间家里下人嘴碎,说什么的都有,她虽听不到,见宝钗探春等姐妹的表情也猜到如今家里的状况,更是羞愧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倒是王熙凤没事人似的过来帮她收拾行装。
贾母这回派了贾琏一路跟着送黛玉回乡,她交代了什么话,凤姐心里清清楚楚,也明白贾琏说的那句“只怕老太太算盘要落空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林家那份家财虽巨,真接手了来也是老太太替林姑娘收着,能落到他们手里几分?只怕宝玉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比他们累死累活打点前后得的多。可是若是借此和永宁王、哪怕是永宁王的舅舅攀上关系,日后还怕没有发财的路子?
凤姐本就是能干精明的人,有她帮衬着,紫鹃等几个丫头又手脚麻利,倒是很快收拾出几个大箱子来。她们正点着呢,忽然闻得一声“林妹妹”,声若杜鹃,悲而哀怆,一抬头,果然是宝玉来了。
宝玉病还没好,一张脸白成了纸,他也不管袭人晴雯等在身后火急火燎地要搀扶他,径直冲着黛玉而来,一迭声地问:“妹妹何时回来?”
黛玉见他这般情状,是又愧又忧,她有心宽慰他两句,却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己只怕是不能在外祖母家长住了,若是此刻哄了他高兴了,事后又言而无信,只怕宝玉心里更难过。
凤姐笑道:“宝兄弟同林妹妹从小玩到大,自是不舍,只是你林妹妹家里也是有父亲在的,你这样拉着缠着不让她回去尽孝可不好。宝兄弟自己是个纯孝的,推己及人,也该笑着送你林妹妹走才是,再说,这回你琏二哥哥送她回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琏哥哥身上有差事,最多两月,便要回来了,到时候,你林妹妹肯定也是要回京来的。”好说歹说才将宝玉劝住了,袭人等帮将他扶回去用药。
黛玉这几日忙得连轴转,先是宝钗并三春姐妹要送她,再是家里玩得好的丫鬟们,连贾赦、贾政都备了礼要她带回去给父亲,她自是要去谢谢舅父的。贾母那儿她也是天天去,不过祖孙俩泪眼相执,互相担心罢了。
贾家倒也不敢真的托大,把外孙女留到永宁王启程之日,没三天贾琏便亲自骑着马,护送着黛玉并丫鬟婆子们的三顶马车,上了在港边停泊了好些时日的船队。
第4章4
林滹根基在苏州,做京官也才没几年,且他家并不是袭爵的那支,家底子自然比不上贾王史薛这样繁盛了多年的世家大户。
贾琏从旁瞧了眼来迎黛玉的人,只觉得丫鬟不如自家的标致,婆子们也不甚活络,乏味得很。因在官船之上,他虽有心与陪同永宁王的几位大人结交,也不敢随意走动,且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拿他惯用的喝酒赌钱的套近乎的方式,只好自去歇息,使人与黛玉说:“我是后生晚辈,本当去拜见表妹的叔伯家人,奈何听说林大人家里头现下只有女眷在船上,实在不敢唐突冒犯。表妹替我与林宜人陪个不是。若有什么用的上愚兄的,只管叫人来唤我。”
黛玉原就想到贾琏不便陪自己去拜见堂婶,倒也不甚在意。林滹家里如今在京城排的上数,不容小觑,固然有文慧皇贵妃与永宁王的大功劳,但他家竟也不算靠女人发的家,其父是甲寅科进士,官至青州知府,他自己也是科第出身,虽不及林海探花郎的名声响亮,然而成绩拿出来,也对得起“名门之后,书香子弟”了。亲事自然也没马虎,娶的是宋翰林的第三女,黛玉在外祖母家听人议论过这位婶娘,说她行事爽利,治家理事手段还在凤姐之上,心里不免担心自己要露怯。
官船虽宽大敞亮,到底不如家里稳当,几个婆子搀着黛玉,绕了两个回廊,便到了宋氏所居的船舱。两三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坐在门口挑鞋样子,看着她们来了,忙争相打起帘子,冲着舱内喊道:“玉姑娘来了。”
黛玉进了船舱,见屋子中央的黄梨木桌边坐了个四十上下的端丽妇人,体态微丰,浓眉凤眼,观之可亲,便知是自己堂婶,宋氏也起身相迎,黛玉忙躬身行礼,宋氏笑道:“自家亲戚,何须这般客气。”亲手拉着她往桌前坐下,又命人给王嬷嬷看茶。
几个丫头奉上茶盏,宋氏与黛玉相让了一番,又问:“江上风大,可觉着头晕?咱们要在这船上待上几天,你的舱房我昨儿个才叫她们布置好,也不知你的喜好,可有什么要添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