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得多了,却还没完全丧失理智。
“那可是忠顺王,你以为是什么能被随便糊弄的小虾米?可趁着如今还没被拘押好好替你妻儿盘算盘算吧,求我还不如去求忠顺王。”曹国舅道,“你也是被这两年太子的动静弄得,忘了忠顺王是个什么人了?”刘遇固然行事乖张,可当年上皇宠着忠顺王的时候,这位王爷做起事来可不比刘遇乖顺多少。就连当今皇上的面子他都敢驳,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国舅?再者说了,曹良骏又不是他亲侄子,他也犯不着为了他去得罪忠顺王。
曹良骏苦着脸道:“不敢求叔叔救我,只求叔叔给侄儿指条明路,若是要求忠顺王,该怎么求才能和他老人家的心意?”
这曹良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如今一口一个“侄儿”的,曹国舅看了也于心不忍,叹道:“罢了罢了,我且教你。忠顺王奉皇上的旨意来查都察院,要是无功而返,他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自己也没脸。你想他放过你,就得先给他找到能交差的东西是不是?”曹良骏经他一说,亦觉得有理,只是哪有那么容易:“侄儿也是这么想的,下午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可忠顺王却还不满意啊,这不是把侄儿往死路上逼么?”
曹国舅骂道:“你什么脑子,你以为什么是能交代的?忠顺王觉得有用的,才是能交代的!你交代得再多,不是他想办的人,甚至是他的人,他能满意?”曹良骏一个哆嗦,连声道:“叔叔教训的是,侄儿驽钝。只是到底什么才是忠顺王想办的人?还望叔叔示下。”
到底谁是忠顺王想办的人?这曹国舅如何能知道?他又不愿露了怯,便道:“连这个都要人教,我看你这个官趁早也别做了,早早地辞了回家去,说不准还能留一条活路。忠顺王一个息怒皆形于色的人,他不喜欢谁,你看不出来?”
忠顺王不喜欢谁?是谁能让他不顾北静王的说和破口大骂?是谁让他直接派了长随去府上拿人?是谁让他今天连连冷笑?曹良骏脑子一转,自以为懂了,冷汗却也流下来了:“可那家,那家宫里可有娘娘呢,并不好惹……”曹国舅顶顶看不上他这个畏首畏尾的样子,又听到“娘娘”,当即大怒道:“好娘娘,是你家的娘娘么?”曹良骏忙道:“叔叔息怒,侄儿妄言了。”便悄悄地把忠顺王对荣国府的几次不满说了出来。
贤德妃虽说在宫里比不上周贵妃、吴贵妃,到底也是个贵妃了,分量不低,怪不得他瞻前顾后的。曹皇后与娘家关系浅薄,又不太看得起曹国舅,自然不会跟他说后宫的事,曹国舅缩了缩脖子,逞强道:“行了,我说你怎么吓成这样了,原来是不敢惹‘国舅’呀。”
当着皇后的亲弟弟说别人是“国舅”,这不是找死么?曹良骏又不是半点眼力见识都没有,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忙道:“他们怎么可以称国舅?皇后娘娘乃是后宫之主,别的娘娘在她那儿,到底什么都不算的。也只有叔叔您,才是国舅呢。”心里也下了决心,就算是为了在曹国舅这儿讨好,也不得不把贾家推出去了。故而当夜回家就写好折子,次日一早,便呈书给忠顺王。
第129章第129章
忠顺王倒是没料到曹良骏能有这一出,当下来了兴致,着人给他换个椅子,他本就是个我行我素、荒诞不羁的人,如今也不想顾什么礼节同形象,斜倚在靠背上,舒舒服服地坐着,喝着自己从王府带过来的毛尖,把曹良骏晾了一会儿,等到他心里七上八下,冷汗把后背的官袍都浸湿了,才悠悠然地开口:“昨儿个曹御史不还说这都是按着都察院的旧例办的,就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也是你官微言轻,不敢同上头作对么?怎么今天就改了口风了?本王常听人说,便是民间的农妇要教训孩子,也不能朝令夕改,否则会让孩子不信自己,以后再也管教不好了。曹御史也是个朝廷命官,昨儿个说的话,今天就不算了?”
曹良骏自然是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就过去,只是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挑刺了,硬着头皮道:“虽是依旧例行事,然国有国法,下官知道错了,还望王爷恕罪。”
“你这算盘可打得不错,一句知道错了,就要本王饶过你?”忠顺王笑道,“况且,你到底是错还是罪,怎么判,得按国律来,也不归本王管。”他这话却其实松了口风,曹良骏自然听得出来,忙摘了官帽,伏地磕头,口中连连立誓,尽是些肝脑涂地的漂亮话。忠顺王捏着他的折子,仍是斜倚着椅背,一副懒散的模样,问道:“除了这荣国府的案子,还有没有别的‘依旧例而非国法’的了?别怪本王不提醒你,现在说明白了,算你初犯。以后再查出来,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了。”
曹良骏一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莫不是嫌只一个贾琏不够分量的?但除了荣国府,他也拿不准还有哪家之前得罪过忠顺王。心一横,已经连贤德妃的娘家人都得罪了,还怕别的他原想把另一人参贾雨村的事儿拿出来说,但又想起贾雨村走的是贾政和王子腾的门路起复的,怕真的把贾府得罪得狠了,万一这次忠顺王扳不倒他们,人家东山再起了,要拿自己开刀,故而留了个心眼,把贾雨村的事儿隐去,只报了兵部侍郎朱复青的一个远亲被告强占他人田地的案子。
忠顺王挑了挑眉:“有意思,你判这案子的时候,朱侍郎给你什么指示了?”
曹良骏道:“那只是朱侍郎的远亲,他也没什么指示,派了个小厮来,听了判决就走了。”忠顺王便问:“既然如此,你把这事挑出来说什么总不能是朱侍郎什么也没说,你看见了他的小厮来,就自作主张地偏袒他亲戚了?”
事实还真就是这样,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也有规矩下人人都知晓的潜规则。朱复青要是真不想管,他压根就不会派那个小厮来,既然派了人来,就是认了那个亲戚,那小厮就是在场给那人撑腰的。兵部侍郎可不是什么闲职,你就是如今林征那么春风得意了,见了朱复青还不得恭敬地唤一声朱大人?曹良骏一个小小御史,哪里敢违背他的意思,要是得罪了他,以后都用不着朱大人亲自动手,底下随便什么人都能给他把小鞋穿上。可这事说起来,朱复青还确实一个字也没提,曹良骏怎么判,都是“自作聪明”,全然不看要不是那个被告姓朱,怎么看那两亩地都是别人家的祭田,便是欠了钱,拿房子抵债都不至于拿祭田去顶。曹良骏知道那案子自己判得不好,别的案子都已经久了,当年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忠顺王就是想查,也不一定有头绪。这案子却才判了没多久,孰是孰非又一目了然,况就在皇城底下发生的事,他也不能为了掩人耳目就把那原告杀了——也犯不着为了朱复青的一个远亲自己背上人命官司。故而趁着这个“初犯”的机会,把这事儿给交代了。不过,为了不得罪朱复青,他把这事儿一己担了,咬定了朱侍郎一个字没说。这样万一查起来,朱复青那儿不必陷进来,自然也会拉他一把。
这样的把戏,忠顺王怎么会不懂他冷哼了一声,道:“朱侍
郎也是厉害,不发一言,便能叫你唯他是从了?”倒是又拿起说贾琏的折子翻了翻,一副没拿朱家的案子放在心上的样子。
曹良骏只当自己糊弄过去了,偷偷地擦了把冷汗。他今儿个为了自保,可是连着告发了两个大人物,一时也有些拿不准皇上会清算到哪一步,若是同之前一样,还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他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便索性把墙头草做得更彻底了,这头自己才告发了,那头又派家人往朱府和荣国府报信,说是忠顺王看出了这两个案子里的手脚,要重查这两案。
朱复青果然是撇干净所有干系的,只道:“荒唐,当日说是我家的亲戚被告了,听都没听过的一个人,我可为这案子说过一句话,为那人讲过一句情?案子怎么判的,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枉顾律令,乱判错判,竟要冤到我头上来?”便把此事放到一边,其妻劝他向忠顺王解释一二,他斥道:“解释什么?像是我心虚了似的!我行的正坐得端,入朝这么多年,说是没给人行过方便,那也是假话。但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犯得着为他不顾自己的名声去说情?忠顺王重审此案,也是好事,该怎么判就要怎么判,省得说我的亲戚鱼肉乡里,累得我也跟着背恶名。”
荣国府里上上下下,却没法像朱复青这般镇定自若。一来他们确实打点了都察院,二来,便是尤老娘拿出和张家退亲的文书来证明张华乃是诬告,也掩盖不了贾琏孝中娶亲的错处。谁能想到原来一桩小事,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忠顺王与贾家一向不和,此事落在他手上,实难有善终。贾政又外放了,家里人聚在一块儿,全没了主心骨,一时从老到幼,都急成了一团。就连贾赦也难得出来,把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反被贾母说:“平日里不见你管教儿子,如今出了事倒来放马后炮,你又比他强多少?此后也先改了,别等人算到你头上来,怕你的事比你儿子还大呢。”便悻悻而去,心里自是更生多少怨愤。
贾琏更是后悔不迭,和贾珍父子二人长跪不起,就是听得长辈们把尤二姐骂成了狐狸精、祸害秧子,也不敢替她辩驳一句。只是原该骂天喝地的凤姐,这次却显得多少有些沉闷,只在一边默默垂泪,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贾琏虽与她日渐离心,但见她这样的模样,反倒有些心疼,想道:“二姐这事前后,她竟果真如此大方贤良,如今家里人人骂二姐,唯有她还记挂着往日的情分。”一边又叹,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是早知凤姐如此宽宏大量,他这娶二房的事过了明路,又怎么会有今天。
他却不知,凤姐果真是吓到了。原来张华告贾琏一事,乃是她一手张罗而成的,不过是趁着贾琏不在家,弄出了这场官司,把那尤二姐不守妇道的名声坐实了,她好弄进府里来,任意糟蹋,不必担心有人替她说话罢了。谁知道这事明明都过去了,尤二姐已经没了,秋桐也因为在二姐病中过于忘形,遭了贾琏的厌弃,她正春风得意呢,都察院里两个御史闹不和,“自查互参”下来,竟把这笔账翻出来了?若是查出来这官司其实是她主使的,在这家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么?她越想越不对劲,又把旺儿叫来,问那张华的事。
原来那官司一了,凤姐便命旺儿“将功折罪”,去偷偷跟着他,把他除了,好防着他日后告发。旺儿却想,人已经走了,何必多事,搭上人命,故而在外头待了几天,回来寻个由头,只说那张华父子身上背了钱财露了富,路上便被山贼盯上,不待他动手就被灭了口。凤姐自是将信将疑,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事又极隐秘,她也不好查探,只得威胁了两句旺儿作罢。因她往日放贷收利一事都是旺儿两口子
办的,就连铁槛寺的张金哥的案子也是旺儿去办的,关系重大,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他们两口子,更别说把旺儿除了以绝后患了。因此也只能胆战心惊,却是谁也不敢告诉,一时竟急出了病来。好容易调养得稍好一点的身子,竟又不大正常了。
众人不知原委,只道她是急出的病,纷纷劝道:“倒是想开些,便是要治琏儿的罪,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听说过谁就为了娶个二房就坐牢的。四处打点得当,也就好了。”就连贾琏,也涕泪连连,道:“此事原是我惹下的祸端,并不关奶奶的事,你且放宽心罢!”
凤姐却知贾琏的官司不算大,自己的作为被人知道了,才是大事。一时郁结于胸,那月信不调的老毛病竟是又犯了。她虽年轻,但也知道这病不是小事,又不好跟别人说,只握着平儿的手泣不成声。平儿呢,又是气她做事做绝、不想后果,如今才知道后悔,又是怜她病成这样,如今的模样着实可怜可叹,又是心知肚明,她和凤姐实是一条船上的,不是她平时发几回善心就能脱得了关系的。凤姐那些所作所为,她哪一件不知道?想撇干净,说自己劝过了,也是没用。更何况,谁不知道她是凤姐的心腹?凤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贾琏哪里是守得住的人,新奶奶上门来,还有她的活路?故而也是忙着请医问药,生怕凤姐的病真拖成了要命的毛病,平日也劝她:“奶奶先放宽心,官司的事,是王信办的,别的事王家太太不管,这事总会管的。只要二爷的官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人继续追究下去,奶奶的事儿又有谁会知道呢?”
凤姐亦觉得有理,恰逢王子腾把另一个侄女许配给了保宁侯之子为妻,王子腾夫人便时常来接凤姐回家张罗。贾母等本心疼凤姐,要同那边说凤姐病了,不便回去忙碌。凤姐却似攀住了救命绳索,强撑着要回去帮忙,还对贾母道:“都知道我叔叔是九省都检点,都察院上下他最是相熟的,如今二爷的官司落到了忠顺王手里,谁知道忠顺王能找到什么由头来治二爷的罪,我如今不趁这个机会回去在婶婶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难道等二妹子出了门,婶婶亲近了那边的侄女婿以后才去套近乎?”
这话却是说到了贾母心坎上了,因那保宁侯并非四大家族这一边的人脉,以前王家有什么事,也从没见保宁侯府的人来往过,如今王子腾却亲自促成了这门亲事,难免要让贾母心里嘀咕,莫非是看四大家族如今凋敝了,王子腾再嫁侄女,便选了其他的势力?按理说,王子腾不断擢升,对四大家族来说是有益无弊的,但若是他觉得薛、史、甚至贾家不再值得做姻亲了呢?如今嫁给保宁侯之子的侄女儿虽不及凤姐和他们亲近,却也是王家数得着的侄女儿了,保宁侯又是如今如今新起的几户人家之一,王子腾日后简直可以预见地要和那边来往密切了。这时候,也只得让凤姐这样的贾家媳妇去多走动走动,好维系两家的关系了。
说到底,还是怪贾家这么多年来,没在朝堂上出个得力的人啊。贾母长叹了两声,嘱咐平儿等要小心看着凤姐,别让她太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