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泽已经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几旁闲悠阅书,似乎方才的争吵完全没打扰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
“贝勒爷,我就是下人啊。”盘云姿微笑地回答,依旧俯身逐一拾捡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与一般下人不同。”舒泽却道,“府中诸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姑娘』。”
“原来我是这样的尊贵。”她不禁一怔,心情颇为复杂。从前,她贵为大顺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隐姓,沦为敌人的丫鬟,这前后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别深。
舒泽没发现她的异样,迳自说着,“呵,不是我舒泽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贵,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张了吗?或许贝勒府的人的确比平民百姓高贵,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说的这种地步,丫头毕竟还是丫头。
但盘云姿不同,他的确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为他不忍心看着前朝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真的流落浊水。
近日的种种相处,饮食起居的琐事,让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她。他发现,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她楚楚动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遭遇了国破家亡,她还能如此坚强隐忍,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处境一定非常煎熬,换作满洲勇士,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对她的感觉,由初始的好奇、怜惜,变成钦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 寒夜中给她一些温暖……
“对了,昨天宫里赏了几盆海棠,我命人搁在窗棂下,你要记得叫他们浇水。”舒泽忽然忆起,吩咐道。
“不,”盘云姿收回心神莞尔道,“奴婢不打算浇水,而且,还想让太阳多加曝晒,甚至置之不理。”
“为何?”舒泽诧异,搁下书本,瞧着她。
“奴婢觉得,植物应有自己的生命之力,无需操心,它自会生长。”她不卑不亢朗声道。
“小云儿,你也太无知了。”舒泽大笑,“植物虽有生命之力,但若无养分辅助,照样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样没命。”
“原来贝勒爷也懂得这个道理啊,”她一脸正色凝视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无养分辅助,每天如烈日曝晒,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绕了半天,你在说我跟福晋的事吧?”舒泽终于领会,“小云儿,你真是多管闲事!”
嘴上表达不满,但其实他很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不会直接让人难堪,却巧用比喻,令闻者心有所感。
从前,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满人素来鲁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却似入关后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桥流水,婉约动人。
“奴婢的确多嘴了。”盘云姿垂眼,“只是贝勒爷与福晋天天这么个闹法,我们身为旁观者,看了也难过。”
这番话本不该由她来说,但谁教她素来心地善良,忍不住就开口了。
世间战乱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争,加重人与人之间的负荷?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无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宁。
“你可知道,我与福晋成亲多久了?”舒泽忽然问。
“五、六年?”她听说,旗人成亲一向很早,比汉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岁。”舒泽笑答。
“什么?”
“她五岁时,我们定了亲,六岁,我便亲自到科尔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岁,只比她大两载,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算起来,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泽忽然感慨说。
“既然如此,贝勒爷就更该珍惜这份感情啊!”盘云姿虽然吃惊他们那么早婚,当仍由衷劝道。
“就因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气、坏毛病统统没了遮掩,造成谁也不让谁。”舒泽无奈摇头,“十几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天生不和,水火难容。”
“可是奴婢却以为,能与一个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羡慕……”盘云姿言语中忽然夹杂着酸楚。
她径自走到窗边,看着午后阳光沁过帘子,映在自己脸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经历之前的一场混战,此时此刻显得异常宁静,窗外只剩啾啾鸟鸣,海棠花的香气扑鼻,她能感到细小的风儿钻入袖间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