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意你的啊,布洛克。”老酋长又说。
“她养育和培养了我,我很感激她……但我从未看透过她的想法。”我垂下眼睛,摇摇头,“她对谁都很冷漠,包括对我。她异常严苛地训练我,就好像我死了也无所谓。到最后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跟我道别。”
“我是你们曾祖父的学生,和你们早逝的祖父是生死至交,你们的父亲,还有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酋长轻轻摇头,“伊格娜她,确实未曾想过和你亲近,那是因为她知道迟早有一天会与你分别,她不觉得和你亲近会对你有益,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不在意你。恰恰相反,她异常严苛地训练你,正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你们父亲在危险的狩猎中重伤死去……我们兽人生活在险恶的土地上,死亡常伴着我们,她只是不希望你像你们的父亲那样英年早逝罢了。”
我怔住了。
“她出嫁离开部族之前曾经特意找过我,她向我举荐你,希望我能好好培养你,她也确实将你培养得出类拔萃……或许她确实不在意你如何看待她,但她真的有记挂你的平安。她只希望你在某个地方平安地活着,这对她而言就足够了,哪怕是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再见上面也没关系。”
“伊格娜……”我沉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不需要什么亲近的感情,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只要彼此都在某个地方安好,这就足够了——这洒脱的感觉听起来倒确实像是她的风格。
那一次她潜入赫尔吉亚的营地来找我,是来确认我的决心的吧。我们并没有说上话,她当时只是看到了安洁莉卡和妃兰为了保护我出手阻拦她而已,然后我就出手放走了她。
就凭着那一幕,她便相信了我曾在这个国家努力过的事实……相信了我那想要制止这场纷争的天方夜谭一般的决心么?
所以她才会不惜做一次部族阵营的叛徒,借着老酋长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吧。
这就是她给予我的最后的机会。
现在想来,那一句“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恐怕不仅是在说她自己的立场,也是刻意讲给我听的啊——那个意思就是说,既然下定决心要阻止她……阻止他们,阻止这场愚蠢的纷争,那就不要后悔,一条路走到黑吧。
你可真是个二五仔啊,伊格娜……骗过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你分明也和我一样嘛。
“布洛克,我要向你道歉。”老酋长忽然说。
这个道歉让我有点措手不及:“酋长,我说过了,您不用介怀,当初为您断后是我自愿的……”
“不,我要道歉的不只是这个。”老酋长打断了我,“在这次的风波中,我曾经想要制止其他氏族向赛迪安做出宣战威胁。他们的到来看似是支援了我们一把,事实上却只会大大激化了我们和文明世界的矛盾,一旦他们有朝一日迁回北方,留下来的血斧氏族处境将异常尴尬。血斧氏族被迫卷入这件事,但我却无能为力……我知道哪怕是出席了谈判,我也没法改变其他部族的决定。到现在我也只能厚着这张老脸寄希望于你,我要为自己的无能道歉。”
“不,酋长,您不必妄自菲薄,您已经尽力了。”
“几个部族当中也有少数人考虑到了赛迪安其实和那件事无关的可能性……但他们太需要土地了,完全顾及不到和赛迪安宣战的后患。他们……还不了解真正的战争会带给他们什么。”老酋长顿了顿,“布洛克,你愿意听一听我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吗?一个关于你的曾祖父,传奇英雄阿扎克的故事。”
老人言,君听取(7)
“您亲身经历的故事?”我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起来。
老酋长过去经常在篝火旁给年轻人还有部族里的孩子们讲故事,过去的往事,著名的传说……他是一个很好的讲述人,我们都很喜欢听他讲起那些故事。
“关于阿扎克的……”罗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酋长看看她,对她的反应表现出了些许诧异,但并没有说什么:“这个故事,我从未讲过,但却是我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因为那件事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了。现今各个部族里头和我一样亲历过深渊战争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没有多少人从那个时代幸存下来,在战争的中期我们反抗了魔王,这个举措几乎让各个部族灭亡。侥幸活下来的人,现在大多也已经离世了。”
“您经历过深渊战争?”我有点惊讶。
“是的,我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很多次地跟你们提过阿扎克在战争中夺下酋长之位领导整个部族反抗恶魔的往事,但我并没有说过那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三岁,但也已经是一名士兵了……你不要惊讶,那个时候我们虽然建立了自己的文明,但我们还依然在处在魔王的奴役下。你们没法想象那个时代对我们有多黑暗,每一个兽人都是奴隶,是魔王的战争兵器,兽人部族对魔王的存在意义就是不停繁殖生产这种可以再生的战争兵器,在魔王的眼中兽人就像是地里的作物,收掉了一茬还会源源不断地长出来。那个时候兽人的军队像我那样的少年兵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跟随着其他战士在那场战争中征战南方的文明世界。布洛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发了旱灾以后我能会毫不犹豫地将部族迁到这个山谷里来?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块土地,我曾经到过这里——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从大荒漠绕过北地山脉,在这条山谷中建立基地去攻打赛迪安的。”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声音中叹息的重量,整个会议厅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的声音娓娓道来。
“那个时候魔王倾注了全部的力量对南方发动了总攻,我们依照着命令和恶魔一起侵略文明世界,有的部族在东面战场攻打赫尔吉亚在山脉设立的的要塞,而血斧氏族则是被分到了西方的战场,负责进攻赛迪安。在战争的前期我们势如破竹地攻破了精灵的一座座城池,那段时候我们的文明中已经有了荣耀的概念,但我们还是不停地杀戮——不仅仅是对敌人的战士,还有没来得及撤离平民,这是魔王的命令,我们执行这道命令,因为谁都知道反抗魔王是什么下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违背了荣耀的侵略,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可怕的记忆,我们不停和敌人血战,攻破城池,再屠杀城里的居民,我们在血水里跋涉——这不是什么夸张的比喻,你们没有见过,一齐躲在在一个房间里的十几个平民被屠杀的场面,他们的血积在房间里能漫过脚板……那个时候像我那样的少年兵被指派的都是相对危险性低一些的‘杂活’,我们经常被指派后勤还有在屠杀以后搜索那些漏网之鱼的工作,所以我踏进过很多这样的房间,趟着血水走,血中泡着精灵的头颅和断肢,我们在里头确认那些尸体是否死透了,还有是否还有幸存者被漏掉。那段时候我几乎从不穿鞋,因为血水浸到鞋子里最后会变得腥臭无比。”
老酋长的表情依然坚硬,这个骇人故事还只是交代了一个背景,但已经让作为听众的我们都已经没法保持平静了。罗兰面色凝重地闭上眼睛,她也亲历过那场战争,虽然她踏上战场的时候是战争的后期,那时兽人已经反抗了魔王,但是在那场战争的前期,她和妃兰的父亲死在兽人的进攻中。艾丽莎公主捂着自己的嘴,睁大的眼神带着一丝惊恐,阿尔瑟娜则是抱紧自己的双臂。而我明显地感觉心跳和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个故事和以往老酋长讲述的那些故事不同,带着沉重的黑暗和浓厚的血腥味,这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那个时候他置身地狱。我曾经在梦里见识了一遍想象中的战场,以为那就是地狱,但真实的地狱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是某一天,我们在当时的酋长的指挥下进攻了一个精灵村落,和往常一样一视同仁地屠杀反抗的卫兵和手无寸铁的居民,我也和往常一样被指派去搜索幸存者。在一个被血洗过的屋子里……”老酋长停顿下来,深呼吸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都听见了他声音里的颤抖,“我看到了一个精灵的小孩,一个小女孩,用我们的眼光去看,大概也就只有四五岁吧。她很小,躲在了成人没法躲藏的柜子里,所以逃过了最初的屠杀。我打开柜子看到她的时候,她很惊恐,但是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出声,她的动作和神情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是她的父母教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发出声音的,而那个时候她父母的尸体就倒在房间的角落里。我也很惊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精灵的小孩。以往我们攻打城池精灵们经常会撤走城里的女性和孩童,只剩下守城的士兵和一小部分坚决留下的居民。但那一天我们是突然改变了路线突进偷袭那个村落的,他们没有来得及撤离。”
这个发展让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那个孩子显然没有任何威胁,但依照命令,我应该杀了她,或者叫其他人来杀了她。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当时的酋长走了进来,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回答出来,只感觉全身都凉透了。酋长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但他没有过来确认,只是一遍一遍地逼问我‘你发现了什么’,那个时候被魔王统治着的我们在军队里奉行着血腥的法则,对酋长谎报军情是会被砍去手脚的,那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时候……”说到这里老酋长那张坚硬如铁的抽搐了两下,与此同时,他闪避起了我们的视线,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声音,“我完全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抬手指向柜子里头……我指认了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