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先下去吧。”江怀越挥手将其屏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杨明顺果然有心事,而且还是他最为看重的小穗发生了变化。
江怀越对小穗的了解其实也很少,数年前目睹杨明顺与她在宫墙下拉拉扯扯又含情脉脉,此后听他说这小宫女如何冰清玉洁纯真无邪,他从心底里是蔑视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未正视对相思的感情,又怎会将杨明顺和小穗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杨明顺虽然办事机敏,却带着几分孩子气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至于那个小穗,看上去就懵懂无知,与其说是杨明顺用真心追求来的,还不如说是被油嘴滑舌蛊惑蒙骗,稀里糊涂就答应与他相处。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可是几年过去了,小穗日渐出落得楚楚动人,却还是没有改变心思。
杨明顺在辽东苦战被围困时,曾躲在山洞里,偷偷抹着眼泪拿出占卜的铜钱。当时江怀越身负重伤躺在一边,为排遣苦闷,随意问起他是不是要给自己算上一次。
可是杨明顺却说,他家三代都是风水先生,父亲也会为人算卦,却告诫他们兄弟不可为自己排算命运,否则命数更改,会折损福分。
“那你拿出这铜钱,是要干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算卦,可是我想为小穗算一算……”那时一脸雪渣的杨明顺哭兮兮地道,“要是算出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安心了……”
当时,江怀越已觉相思远在魏县嫁人生子,听他这样说了,心中刺痛不已。但在属下面前还是不能显露软弱,便故作严厉地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算出她一生无忧无虑,或许就是跟着你才能享福,你却早早地丧失斗志,在这里哭天抹泪不成样子!”
杨明顺却更难过了:“您这样安慰我有什么用?小穗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出不出宫,都能遇到比我好的……”
“那你算去!”江怀越斥道,“免得在这胡思乱想的!”
杨明顺捏着那几枚铜钱,上面还有鲜红的流苏穗子,是小穗抽空给他打的。
“督公,我算不了啊!”他哭着道,“要是算出她往后子孙满堂,我该怎么办呀?!”
江怀越看着哭成泪人的杨明顺,竟一时无语。
后来,他们终于冲破重围,他虽然历经坎坷,却在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了远赴辽东的相思,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而杨明顺哭过之后藏起了铜钱,光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又欢欣鼓舞,何况在看到相思与他重逢之后,更是兴奋地好似是自己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
他就是这样容易崩溃也容易开心,哪怕在西缉事厂的时候也曾跟着他对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马乱间也曾为着他不辞艰险奋力开道,杨明顺在心境上,似乎始终都还未真正长大,他怀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然而这一次,自己为避锋芒暂退南京,杨明顺在京城留守受尽苦头,却在他返回时绝口不提自己遭遇的变故。
他想到那天杨明顺初见他时,执意追问相思的近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情感状态。当时并未在意,因为杨明顺总是对这些事情津津乐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江怀越明白了他为什么回避不谈小穗与他分手之事。
因为杨明顺知道相思始终追随于他江怀越左右,甚至不愿在扬州安然生活,甘愿冒险去往南京,只为陪在他身边。
他是不愿,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诉江怀越。
或者,是不想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曾经那样痴痴挂念的人啊,终究是背弃了盟约,听从家人的安排。
江怀越望着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间亦染上忧思。
思来想去,他推门而出,叫来了院子里的杂役。
“大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准备纸笔,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第189章
日暖水满,熏风拂面,相思乘着船自大运河溯流而上。尽管按照宿昕的吩咐,船夫们已经加紧了速度,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抵达京城,刚踏上码头,得到的消息却是前天一早,江怀越已经带着人马启程赶赴延绥军镇。
宿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相思的脚步明显的顿滞了下来。因为她戴着帷帽,长长的白纱掩住了面容,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时是怎样的神情。宿昕怕她会哭泣,可是相思却只是静默地站立了一会儿,便低着头登上了马车。
“小公爷,先离开这里吧。”她放下帘子,声音低落。
车轮辚辚,载着相思没入了繁忙的码头市集。
金阳初升街市嘈杂,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寻常街巷里有自然天成的热闹。相思坐在晃动的车内,神思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依旧是淡粉楼的乐妓,正如往常一般,坐着车子前去赴一场盛宴。
过了这个夏天,她与江怀越就认识四年了。
京城依旧繁华,她没有撩开窗帘,也不知道车夫会将她带向何处。只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众多脸孔依次在脑海中闪现,而与此同时那隔着窗户的高声吆喝与寒暄谈笑,让人感觉匆匆数年,好似南柯一梦。
这辆马车载着她从南到北穿过了北京城,最终停在了北居闲坊内的一处院落前。
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似乎不大,但真正走进去才觉精巧别致,曲径通幽。早有仆妇等候在门口,将相思迎进内院,房内干净敞亮,陈设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