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语调一直都是淡淡的,似隔了段远远的距离,关心却不贴近,疏离而又宽慰,就像前世无数次在电波中开导陌生的听众,她站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花几分钟倾听他们的烦恼痛苦,再以旁观者的角度不痛不痒地随意评点劝慰两句……可是,这样流于表面的话语又如何能够打动人心呢?邹衍把话说完了,才觉得有些泄气。
“你……咳咕咕咕……咳咕……咳咳咳……”黑暗中,男人深深吸了口气,刚吐出一个字来,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咳意打断了未竟的话语,起初几声还是闷闷地压在胸腔里,到后来实在克制不住了,只好用手努力捂着嘴巴,企图把声音堵在喉咙里。
邹衍拿开手臂,侧身半坐起,担忧地问道:“没事吧?你感冒……感染上风寒了?”
男人咳了一会儿渐渐止住,听到问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这乌漆抹黑的,就算摇了头女人也看不到……
——难道真能一辈子不开口说话?
不期然记起女人刚刚的问话,他闭了闭眼吞咽了一下,只觉得满心满嘴都是涩然:但有一分希望,谁会愿意自己有口难言?
将方才几乎冲口而出的“你是谁?”咽下,再睁眼,他已平复了呼吸:“谢妻主垂问,奴并未染上风寒。”暗哑的音色,恭谨的语气,转承起折间带着几分别扭与拗口,显然是长久不开口,说话已颇不自然。
邹衍听他出声,先是一喜,再察觉出他话语里的黯然,心里也不禁有些恻然,记忆里男人的声音就如他的人一般,清雅温文,是掺杂着苦意的温润泉水,而现在嘶哑、低涩、砂磨着耳膜,每一句都如凝噎的枯井,了无生机。
“往后就我们俩的时候,别自称‘奴’了,我不喜欢。”邹衍重新躺回去,皱着眉头,语气有些生硬,似乎在生谁的气,但是听在男人的耳中,却是发怒的前兆。
他轻轻打了个冷战,刚落下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
邹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随即补充道:“你有什么乳名吗?或者你愿意称‘我’?”一个大男人口口声声对她自称为“奴”,请恕她实在无法接受此种审美。印象中,一些受宠的公子会起乳名,出嫁前提到自己时通常便会以乳名代替,只是这类情况在出嫁后比较少见,一般都称自己为“侍”啊“奴”的。
“……心素。刑心素。”
良久沉默,直到邹衍差不多以为男人没有乳名或者不肯说出来的时候,低低的话音传来,带着几不可辨的颤意。
——心素若简,人淡如菊!
邹衍眼睛一亮,“好名字!”
番外一 心素视角
心素。
这个名字我已多年不曾再记起。
十六出嫁,十九新寡,二十一岁被迫改嫁,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刑心素这个名字早已在记忆的箱底蒙尘结网,陌生得让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提起。
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这是我娘形容我那从未谋面的爹亲的话语。听说生养我的那个男子雅致、淡泊,婷婷翠翠如一杆修竹。他是娘此生最爱的男人,而我,是他以命相换生下来的孩子。
所以,娘爱我,也……恨我。
她给我起乳名,好似每一位倍受怜宠的公子,但却很少喊我,而偶尔一声低沉的“心素”,也未见亲近,反透出一股子沉郁与悲凉。
她给我住漂亮华美的屋子,布置精巧,摆设齐全,却不许我进爹亲生前住过的房间,即便那院落与我住得地方仅一墙之隔。
她给我请最好的夫子,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不遗余力地教导我,却在我一次次努力学习想博她一笑时,低低地叹息:“比你爹爹当年差得远了些……”
……
——后来,我终于明白,许多事不是你努力便会有结果的。
譬如娘亲,抗拒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在爹亲去世的第五年里,再次迎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主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只留下我一个儿子,娘需要有人替她生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女儿。
于是,我更加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画画、弹琴……有时候,也和喜叔学学针线活。院子挺宽敞,静悄悄地没什么声音,我、喜叔,再加打扫的莫妈,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于是,我便习惯了发呆。大段大段的时间,平静地坐在一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心绪沉淀里,没什么悲喜,只微带点薄醺的茫然……
十六岁及笄不久,我便嫁给了第一位妻主卢元哲。出身商贾之家的妻主那年刚满十八,得其母教导,见人三分笑,处事向来圆滑,任谁也不会相信,其实私底下,她的性子很有几分乖戾霸道。我察言观色,尽量顺着她,除了每次晚上,她要我伺候时都折腾得我很疼、甚至有几次都下不了床外,倒也算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相对安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