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琳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她这样总比一头陷进那边的强,如果那样的话,我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乔阿姨看着她的脸色,试探的说,“听山儿媳妇讲,那个是不会被带回来的。”
程映琳冷笑一声,“我走不了路,她的脚可还好好的,不带她来,她自己不会带着小的找来?何况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连件衣服都接不了,怎么伺候男人?”
乔阿姨欲言又止,她本想说,不如把苏培琛叫了来,如果他真的人如其名,那程映琳的一双腿也还有指望。这话老早以前就说过,程映琳当时笑道,“我就是要用这一双废腿让他一辈子都欠我的欠程家的。”
那笑容把乔阿姨的心都看凉了。再提只怕也是如此。
程映琳看乔阿姨的神色,知道她心中难受,刚要发泄的怨气便散了,“给孩子们的房间都准备好了吧?”
“是,都准备好了。”
暑假一到,程映琳的儿媳向东就会带两个孙子来上海探望她,陪她一个假期才回北京,寒假也是如此。饶是程映琳的女儿程一锦那么挑剔的人儿,也对向东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对了,可要给姑爷收拾间空房出来?”乔阿姨还是把想了很多天的话问出了口。
“收拾,他怎么说也是程家的姑爷,没有屋子总说不过去,”这话说的同表情一样不阴不阳,“只是,他还有脸登这个门吗?”
“大小姐,”乔阿姨一叫小姐,便是要郑重其事的劝谏了,“不管怎么说,当初姑爷最后也是把二爷和敏小姐送到了香港去,给程家留了血脉,再退一步,他怎么样也还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锦姐儿这些年和他这个爹都不说话也不见面,都是为着您。您就是再不想从前的夫妻情分,也该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将来。一山和一河现在和姑爷比较亲,如果闹得太紧,让外人得了便宜去,可怎么好?算起来那个养在外面的都有八岁了,您要是再这么下去,……”
“她就是养一车来又有什么打紧,不是还没认吗?何况我们还有陆姑娘呢。”
“唉,没到最后,我是不想您走这条路的,我哪能眼睁睁得看着您步太太的后尘呢?敏小姐同太太再亲,终是她老人家心头的一根刺。大小姐……”
程映琳颓然道,“已经晚了,当年我醒来发现腿没有知觉的时候,就已经晚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能吃,也没有后悔路能走,阿乔,我已经老了,心里剩的只有这三个孩子,若不是为着他们,我又何苦和他纠缠不清。”顿了顿,“你该不是为了陆姑娘求情吧。”
乔阿姨一懔,“怎么会?我只是为着您想的,可是陆姑娘也怪可怜的,孤零零一个人……”
“她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呢?现在有我,将来我也能给她争名争份,什么都不会少得她的。”
乔阿姨想到陆姑娘接完电话就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心下念了声造孽哟,好好的小姑娘要被送去当妾。
程映琳没有再说话,说是为了孩子们打算,她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前程,并不需要她操心去铺路。
只是不甘心。
是的。当初闹得那么僵,两个人偏偏个性都极强,都不肯先服软。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就断了,她也不会心痛得那么久。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却不见面,后来,他走了,终是打破僵局了。程映琳想着过些日子,大家情绪都缓和了,到时他说句软话回来了也便算了。毕竟,当时他也是不得己,毕竟,他不是不声不响的把弟弟妹妹偷偷送走了吗?早知道他会如此,她又怎么会大冬天跪在院子里……原来她错怪他,可是,为什么他不解释?孩子没了,腿也废了,她满腔的恨却无处发泄。
十年前,本想着借着女儿结婚生子,他这个做父亲的该露面了,她想他回来,她不在乎他会不会低头,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传来的消息却是他在外面生了个野孩子——凭什么?!凭什么我在这里拖着残破的身躯等你回心转意,你却在外面逍遥快活,居然连孩子都生了……
表面上波澜不惊的程映琳恨不能一死了之,当她内心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候,刚好一个远房的亲戚把一个孤女从苏州送了来。
小姑娘按辈分叫程映琳表姐,看着她面黄肌瘦,一双杏眼却水汪汪的惹人怜惜,程映琳露出一个非常温和甜美的笑容,“你叫我表姐?呵呵,真是缘份……从今后,你就拿这里当自己的家。”
小姑娘姓陆,和程映琳的小儿子许一河一样年纪。许一河当着姆妈的面叫她小姨,其它的时候叫她名字,雅茹。陆雅茹唤程映琳表姐,和一河一样唤程一锦大姐,程映琳叫她陆姑娘。
陆雅茹刚来程家的时候,程一锦生下方芳不久,陆雅茹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帮忙照顾孩子,看她干活时麻利的样子,乔阿姨就知道这个陆姑娘从小没少受苦。
转过年,程映琳亲自教导陆雅茹,每天早晨习大字,然后就是读史书,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下午请了专业的老师教陆雅茹昆曲,学完戏,陆雅茹和乔阿姨学厨。晚上,陆雅茹和许一河一起由方平教英语。
时光匆匆,到了1977年,陆雅茹已经22岁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在音乐学院做助教一年了。
陆雅茹的男友是音乐附小的老师,说起他们的相识,颇有一见钟情的色彩。陆雅茹刚被分到音乐学院不久,一天下午,偶尔经过琴房,听见琴房中隐隐传来歌声。陆雅茹悄悄从后门进去,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青年在钢琴旁引吭高歌。
他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陆雅茹一个字儿都没听懂,可不知为什么,她站在门口听他唱歌,禁不住潸然泪下,那男青年唱完一抬头,就看见一位妙龄女郎,梨花带雨的站在远处,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弹琴的是音乐学院的一位老师,回过头看见了陆雅茹,便给他们做介绍,陆雅茹擦了泪,非常不好意思的解释,“您唱得太美了,我听了就不自主的想哭。”
老师呵呵一笑,“果然是知音人,音乐是不分语言国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