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仁杰手抚着桌上的盒子,他知道里面是那只失而复得的镯子,但是他没有打开,他对段宏远说,“以前的日子苦呀,尤其是61年,62年,纵使有钱,没有门路一样是买不到粮食吃。你母亲在我面前一直有优越感,动不动就盛气凌人的对我指手画脚,后来你舅母知道后,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她的后半生都要靠我们父子,她才稍有改观,尤其是有了宏志之后,我们的关系终于稍稍有了些缓和。可是我省下些口粮,拿回去给你祖母,你母亲却说,你祖母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哪由得我总是接济老母。”段仁杰叹了一口气,“我坚持回乡看望你祖母后,你母亲在家把门锁都换了,令我有家不能回。‘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也就心灰意冷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母亲能做下这等恶事呀。我一度以为,是那时候我住在厂里,总免不了家长里短的长舌妇说三道四,或者是你舅母对她的劝解有了作用,她才会真心低头让我回家,没想到。。。”段仁杰没有继续说下去。
段宏远没有说话,“子不言父过”,他终究是说不出谴责的话,他问段仁杰,“父亲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了吗?”
段仁杰眸光暗淡,“宏远,我时日不多,要说没有遗憾也不尽然,但是,咱家没有‘父债子偿’。细妹,像极了她那个娘,穷愁困顿却还莫名的骄傲。这件事,你无需理会。时过境迁,说弥补,反倒落了下乘,顺其自然吧。”
一家人返回时,天色已经暗了。
一路上,魏桂都没有说话。很多丁字路口,有人烧纸,给已故的亲人赠送冬衣。很多年了,她不曾给阿爹烧过纸钱,也很少梦见阿爹。她记得,阿爹去的那天,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阿娘的肚子,挣扎着想说什么,最终叹了一口气。但是阿爹始终没有看她,她知道,阿爹是遗憾,因为她不是阿爹心心念念的儿子。
阿爹有个执念,希望自己有个儿子继承香火,也希望有个儿子能够留下阿娘。她尽管刻意回避,但还是会听见,阿爹执着的说,“阿衡,给我生个儿子,生一个就好。”阿娘不成调的嗫嚅,阿爹窸窸窣窣继续哄,可是就是没能盼来阿弟。直到,那年阿叔见了阿爹,阿爹生气的质问阿娘,不让阿娘下床,非要阿娘同意生个儿子,后来阿娘怀孕了。可是,那时候连喝上一口米汤都难,阿爹开始很晚才回来,会偷偷带回来一些米,悄悄熬给阿娘和没出生的弟弟吃,魏桂有时饿醒,走去堂屋瞅,都会被阿爹撵回去睡觉。
阿爹出事的那天,魏桂去后山找有没有被人遗忘的茅草根,她饿的没有力气,但是还是听见了阿爹和阿叔的争吵,她看见阿叔把阿爹推下了山坡。
她看见阿娘就站在门后,但是阿娘并没有出来。
阿娘开始疯言疯语,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两天不回来,直到生下阿弟,阿弟瘦瘦小小,还没有田间盗土的田鼠个大。白天,阿奶会把阿弟塞进袖筒里,从早上骂到晚上,骂阿爷,骂阿爹,骂阿娘,骂阿叔,总之没有一个人不被骂。
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终于可以种地了,生产队开始发种子,让乡亲们种地。魏桂也去跟着族里的叔叔伯娘下地干活儿,可是阿弟却生病了,他开始吐水,拉稀。阿弟终于没有熬住,魏桂散工回去见到阿弟的时候,他脸色乌青,静静的躺在床上,阿娘面无表情的那样看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魏桂知道,阿娘疯癫的那些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她床前,有时候会絮絮叨叨的说,“对不起。”有时候又什么也不说,有时候又会自言自语,说起她小时候,说起她爹爹骑着大白马,单手把她捞上马背,说起她没能赶上离开的船,不得不跟着家里的管事往南边逃命,说起她看见阿爹从死人堆里翻找钱,说起她委身阿爹的无奈。终于有一天,她说,“细妹,你有名字,阿娘生你的时候,院里的桂花开的正正好。你阿爹说,满园都是香味儿。我们说好,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就叫‘桂’。”
魏桂见到赤玉镯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是阿娘找回来了。毕竟,她能离开为什么就不能找回来呢?后来被拐卖的路上她才想明白,那个镯子只是她留给别人的报酬一了百了罢了。
魏桂从往事中回过神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楼下,裘媛抱着囡囡已经率先上楼,裘正看魏桂好像有心事,便在车上等她。
魏桂看看裘正,终究是没忍住,和裘正说,“今天段宏远想把我母亲留下的镯子交给我,我猜测那个镯子是我母亲给段喜送她离开的报酬,至于他们那一家人是怎么认为的不重要,但是我觉得那是我母亲和段喜之间的纠葛,没有我拿回来的道理。为了防止以后有人再拿这个事情在你和裘三儿面前搬弄是非,这件事儿我在你面前也算是过了明路。希望你明白,‘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咱家没有珍宝传家,但是做人的道理不能丢。”
裘正点点头,“我明白了。”
魏桂又说,“裘三儿现在所面对的所有难处,都和她以前的为人处世相关,她有她的人生要过,你有你的日子要守,虽说血浓于水,你们要守望相助,但是,不要因为对方拖垮了自己是底线。”
裘正再次点点头,“我知道了。”
魏桂突然想到裘文煜又和裘正说,“文煜的性子倒是和裘三儿像了九成九,道理给他讲明白就行,不用教他做事,是对是错只有他自己去经历了才算数,你不要用你的眼光去拘着他,省的适得其反。至于他将来的造化”魏桂停顿了一下,“也由着他吧,是恩徐徐报,是债慢慢还就是。”
说完裘文煜,魏桂倒是才真的想起裘文卿来,“文卿也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吧?文卿去干嘛去了?”
裘正一听,瞬间头大,因为他也不知道他的亲亲小棉袄跑去哪里温暖四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