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登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跪下叩头,口呼:“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一连说了十几二十个“奴才该死”,说到后来,想起再无缘相见的爹娘,禁不住呜咽起来。
皇帝半响没言语,一脚踢过去将这个小太监踹了个跟斗,站起来拿出印章,盖在那张纸上,随即吹干卷起,冷哼一声,道:“起来。”
“是。”小太监顾不上身上的痛,赶紧爬起来,低头站着。
皇帝掸掸衣摆,瞧着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么笨手笨脚,在宫中定然受他人欺负,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朝不保夕。也罢,看在你才刚老实回话的份上,朕给你指条明路。”
“皇,皇上。”小太监含着泪抬头道。
“将朕的谕旨送到韬光殿给晋阳侯,从今往后,你便去伺候晋阳侯吧。”他将才刚卷起的纸递过去,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见到他,就说,就说朕如他所愿。”
“是,皇上。”小太监跪下接旨,不知怎的,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感觉分外孤独和忧伤,他眼睛看着,心里跟着难受起来,才咽下去的眼泪,不知怎的又涌了出来。
皇帝一见倒好笑了,道:“怎么你反而哭了?觉得跟着晋阳侯的差事不如御书房端点心的?”
“不,不是,奴才是瞧着万岁爷,龙,龙颜不展,奴才跟着心里头,难,难过。”他哭得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回话。
皇帝惨淡一笑,道:“难得你这猴崽子,心倒实诚。只是这宫里头,却要不得实诚心。”他挥挥手,背过身去,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去吧,你的新主子,待人宽厚温柔,身子骨却差,你,要好生伺候,知道吗?”
“是。”
小太监没干过传旨这类的差事,不知道那些大太监们如何行事,也不知道依着宫里规矩,传旨的太监该有何仪仗,他只知道像捧宝贝一般的,将那薄薄一卷纸捧在手里。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高照,满天俱是鲜活的艳蓝,偶尔点缀那一丝一缕轻巧的白云。小太监看看天,脑袋里始终懵懂着,弄不明白皇帝问自己的那些话,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无端命自己去传旨。人人都道万岁爷不好伺候,但今儿个他却觉得万岁爷分明和蔼可亲,居然还体恤自己为人老实,给自己指派个好主子。他不知道晋阳侯何许人,但既然万岁爷说他好,他便是好的,即便不好,做奴才的也只有听万岁爷吩咐的份。
小太监顺着宫墙疾走,生怕耽搁了时辰,误了手里头那张圣旨所交代的大事。他虽然入宫只得一年,平时也只呆在御书房下房做些杂活,但所幸宫中几处主要所在还是明白的。这里大道笔直,前面一处巍峨宫殿便是皇帝寝宫韬光殿。他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从正门进,绕了半日,方找到底下偏门,正要一头撞进去,却被几名侍卫并太监喝住:“哪里来的小奴才,不要命了?往哪乱闯呢?”
“我,我来传旨。”小太监擦了汗,红着脸道。
众人大笑,一个侍卫上前推了他的脑门一下,道:“你别是早起出门让门槛绊倒,摔坏了脑袋吧,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呢?”
“就是,我看着猴崽子连皇上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敢说传旨?”
韬光殿守门的一干人本就嫌冬日天冷无事,正穷极无聊,不知拿什么开心,可巧这么撞上来一个愣头青,皆认为这小太监得了癔症,也不去追究他假传圣旨的罪,倒个个来了精神,要好好耍弄他一番。
这里你一句,我一句,你推一下,我揉一下,把个小太监戏弄得脸红耳赤,泪水涟涟,一着急了,还未变声的童音脆生生嚷嚷起来:“我真有圣旨,圣旨在此!”
他这么一嚷嚷,众人却不由安静了下来,再看他手里捧的纸卷,不由有些不敢怠慢。一个守门太监问道:“小奴才,你在哪里当差?”
“御书房。”
“传旨给谁?”
“韬光殿晋阳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句“韬光殿晋阳侯”不是一般人能作伪的,这个小太监,别真揣了圣旨来吧,怠慢了可不是一般人担待得起的罪过。有机灵的太监早使了眼色,命人入内禀报秦公公,自己换了幅嘴脸,笑道:“这位小兄弟莫急,韬光殿是皇上寝宫,晋阳侯正在里头养病,等闲见不着的,你且等等。”
小太监点点头,老老实实在门边候着,过不了一会,便见一个身着杏黄色太监服的首领太监带了两个人,手执拂尘,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小太监长在御书房,倒也认得,这乃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秦公公。
他忙低头行礼,秦公公斜睨了他一眼,鼻孔里出气般道:“传旨的?旨意呢?”
小太监高举双手,将皇帝手书的卷纸呈了上去,秦公公接过来,略微展开一瞧,立即合拢,转眼间脸上堆了笑,道:“请随咱家来。”
小太监诚惶诚恐,低着头跟秦公公一路前行,所经之处金碧辉煌,他也不敢抬头看,只迈进殿门,往南拐去,未进主室,先入一间精巧的暖阁。门口守候的宫人揭了锦缎夹棉帘子,一股说不出味道的清香夹杂着药香扑鼻而来,小太监跟着进去了,一路上只敢看脚底下花团锦簇的织锦地毡,绕过一片玉石嵌檀木的屏风,就是一个极精致的床榻,上面卧着一人,秦公公禀报道:“侯爷,万岁爷遣了这孩子来传旨。”
小太监这回总算机灵了一把,不待人提点,自动自觉跪下扣头道:“见过侯爷。”
一个温润动听的声音低低响起:“传旨?拿过来我瞧瞧。”
小太监跪着半响不敢抬头,不一会便听到展开纸卷的声音,又是好一会静默,屋内连炭炉烧着的炭火爆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榻上那人长长吁出一口气,秦公公在一旁笑着问:“可是有喜事?”
“承你贵言,赐婚的事,皇上准了。”那人冷冷淡淡地答道,声音中听不出一丝高兴。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了。”秦公公笑逐颜开,在跟前凑趣道:“皇上心中啊,真是待侯爷与众不同,这么难的事,可只要侯爷高兴,皇上都准了。侯爷此后定当……”
“秦公公,这事劳你费心了。来人,将那块玉璧拿来。”旁边有人应了,取过来什么东西,那人淡淡地道:“这是北边产的蓝谒玉璧,晋王爷瞧着我病了,送来与我去病气邪气的。公公长年在宫里头,自然什么奇珍异宝都瞧过,这个东西,就当留给公公做个玩意儿吧。”
“哎呀,这如何敢当,奴才……”小太监不用抬头,可也听得出秦公公声调中的震惊和欣喜,他心里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连首领太监都开眼,正想着,却听见那人道:“秦公公莫要推辞,此事若无您相助一臂之力,也不定什么时候能成。这只是墨存一点小意思,秦公公不收,是存心让墨存心里过意不去么?”
“不敢,不敢,只是……”
“拿着吧。”那人疲倦地道:“我现下也乏了,你忙你的,这里便不用伺候了。”
“是。”
一阵脚步零乱,小太监知道屋内好些人都次第退了下去,他委屈地想着自己并无做错什么,为何一来见这新主子,便被罚跪在地上不得起身。正想着,忽然听见那人叹了口气,疲弱地问:“皇上,还说了什么么?”
“啊?”小太监傻呵呵地反问,立马反应到在问自己,忙道:“皇上说,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