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尔仁的担心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四月二十日也即农历三月初六谷雨那天,大亲娘一家三口终于要坐火车回升州了。
小薇一家五口——连小薇亲娘都一起到金牛火车站,非常隆重地地欢送大亲娘一家。这是完全应该和必须的。往早年来说,那时小薇亲娘带着小薇爸爸和小霏爸爸两个孩子——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小薇和小霏了——在阳湖圩塘老家过活,都是大亲娘夫妻俩接济的。就是日后小薇爸爸参了军,提了干,及至后来结了婚,转了业,回了金牛当了金牛柴油机配件总厂的党委书记,大亲娘一家还是跟以往一样接济小薇家的。因为小薇爸爸虽然是个正科级的领导,其实就是一个古板的人,好孬不求人的。所以,小薇一家的经济条件一向也不是怎么太好。
小薇亲娘的兄长是个老工程师,工资一向就很高。加之,银菊巴巴嫁的前后两任老公都是殷实人家,尤其是现在这个食品副经理老公,据说家里解放前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更兼银菊巴巴实在不是小气人,每次来金牛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地带回来,搞得小薇爸爸倒很不好意思了。所以,小薇爸妈托了小薇的几个舅舅阿姨,在乡下收集了一些米粉、绿豆、赤豆还有糯米什么的,给大亲娘带回升州——这些都是大亲娘喜欢吃的。
可惜,尔仁因为要上班,无法和家人一起相送大亲娘她们。不过,尔仁有母亲郝慧珍这样的热心人,郝慧珍尽到了家在火车站北街的地主之谊,连买票、送站什么的,都由郝慧珍包办了,使得大亲娘和亲娘——当然更有郝慧珍的亲家小薇爸妈感谢个不停。
尔仁是个“依心酿”的人(依心酿,中吴方言,任性、随心所欲之意。酿,在……之上之意。比如中吴方言当中的“床酿”、“船酿”、“车酿”,即分别为“床上”、“船上”、“车上”之意),也是情绪化的人。尔仁因为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之后,所遇到的种种不良遭遇,背后总有顾爱群的一只黑手。所以,当母亲郝慧珍的老同学伏亚盛老总退休,对头顾爱群接任公司行政一把手时,尔仁心里是既无比失望及沮丧,又很是忐忑不安。
不过,顾爱群升任总经理的这近一一个月来,尔仁除了感觉他的狗腿子姚仰军在财收科有些跋扈、嚣张外,其他的好像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尔仁都感到顾爱群顾总对他的态度改变了:以前,尔仁在机关走廊里遇到顾爱群,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给顾爱群打招呼,顾爱群则每次都是随意地点点头;现在,顾爱群居然在点头之外还另外给他奉送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这让尔仁心里激动了不少,好受了不少,也心安了不少。
夜深人静,在跟小薇缠绵之后,尔仁抱着已经熟睡的小薇,思绪却往往飞到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途上。尔仁想到一向对自己不怎么地的顾爱群现在居然对自己微笑了,惊诧之余,不由就定心了许多。不过,沾沾自喜的尔仁转而再往深里一想,尔仁却忍不住脸红了起来:自己也太把自己当棵葱了吧?顾爱群凭什么看中自己?难道自己在顾爱群心里有地位?难道他对自己笑了笑,就表示他看上了自己,自己就可以等着他来提拔自己?还有,自己也太邪恶了吧?太轻骨头了吧?顾爱群一个微笑,就把自己给打倒了?嘿!自己也太幼稚了吧?
也许,不,就是一定!自己对于顾爱群来说,也就是一个普通年轻科员。他当然不会看中自己,提拔自己;可今后估计也不会遭受他更大的打压了—因为,自己对于顾爱群这样级别的领导来说,就是一只小蚂蚁呀!而且是一只基本可以忽视的小蚂蚁。这个,才是自己在朱方公司、在顾爱群面前真正的定位埃
尔仁从有小道消息开始,传说伏总退,顾总上;到与汪宏炜和于晋甫的私下交流和跟母亲郝慧珍的沟通;及至尘埃落定;最后到了现在。期间,很多人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定心一点。尔仁自己的心思也一直反反复复不能平静。直到现在,直到尔仁想清楚了有关自己的定位,他的心才算真正安静了下来。尔仁顿悟的就是:自己在顾爱群眼里本就什么也不是,将来也一定什么也不是;既然什么也不是,所以,自己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这让尔仁想起了一则佛教故事。
在南北朝的时候,佛教禅宗传到了第五祖弘忍大师。弘忍渐渐的老去,于是他要在弟子中寻找一个继承人,所以他就对徒弟们说,大家都做一首畿子(有禅意的诗),看谁做得好就传衣钵给谁。弘忍徒弟当中的翘楚、大弟子神秀半夜起来,在院墙上写了一首畿子:“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第二天早上大家看到这个畿子的时候,都说好。但弘忍看到了以后没有做任何的评价。因为他知道神秀还没有顿悟。
而这时,当庙里的和尚们都在谈论这首畿子的时候,被厨房里的一个火头僧—慧能听到了。慧能当时就说这个人还没有领悟到真谛埃于是他自己又做了一个畿子,写在了神秀畿子的旁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大喜,衣钵就传给了慧能。慧能也就成为了佛祖六世祖。
尔仁想,撇开佛教不说,从某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一个月来前后思想的变化,怕也有神秀和慧能畿子之异吧?
其实,尔仁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或者说,尔仁思想变化与这佛教故事挂钩得太牵强了。因为,对于尔仁来说,他真的是看空了名利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尔仁的心态终于平静了许多—不然又怎么样?
尔仁每天在公司的时间就是这样“几个点”地度过:会计业务工作做一点(谁叫他只负责计算机呢)、自考书籍看一点(六月份可是要考试了)、计算机玩一点(卞强那里有好多好玩的计算机游戏)、闲话聊一点(当然是跟汪宏炜了。毛彭清现在忙得很,而且,整天一副严肃、神秘、忙碌的样子,尔仁想跟他亲近,他也没有空。)尔仁自嘲地想到:如果自己这不叫醉生梦死的话,这一天天过得倒也轻松。
尔仁过得滋润,汪宏炜却过得不轻松。
今年以来—尤其是上个月以来,尔仁感到汪宏炜经常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甚至,有的时候脾气还是很大的。尔仁半真半假地问过汪宏炜两次火气大的原因,可是汪宏炜只是支吾得不肯说。不过,尔仁从话里话外,估计汪宏炜在团委干得不舒心,听于晋甫说过,祈天垠一直对他有看法的。
也因此,尔仁跟汪宏炜走得越近了,也许是同病相怜吧——虽然汪宏炜是领导,尔仁是个无职无权的小科员,两人差距很大,可是在现在的公司状况下,内心感受都有些相仿。再说,尔仁是个“编外”团委委员,团委有什么事,汪宏炜都是让尔仁去干的—当然,尔仁也愿意干,既为了汪宏炜也为了自己。所以,两个人的关系是特别好。经常性的,公司一些内幕或者人事变化汪宏炜也讲点给尔仁听,毕竟汪宏炜是公司班子成员之一,要参加中心组开会的。
尔仁在公司中午的时候,他在食堂吃过午饭,一般是先上四楼党办,看一会儿领导们打牌——当然他能有空位上场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这样的机会极少。如果尔仁和汪宏炜都上不了场的,尔仁就溜到汪宏炜的办公室去闲话一番,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按照母亲郝慧珍的关照,至少睡个半个小时的觉,休息休息。
这天,尔仁吃过了午饭,依然是上四楼去看牌。才上了四楼,就听见党办办公室里面打扑克的叫嚷声—计之疆和祈天垠打牌时,是不大动声色的,毛彭清更是不敢乱嚷嚷,这一定是伊江乘的叫嚷声。
想到伊江乘副总经理,尔仁就不由笑了。尔仁已经见识过,伊江乘副总经理也极爱打牌的,虽然他外表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教师模样,可是只要上了牌桌,伊副总就换了一副模样,好胜心还是很强的。当然,伊副总今天一定是跟汪宏炜或者毛彭清打对家的,否则,他跟计之疆和祈天垠打打对家的话,他一定会克制住自己的,不会乱嚷嚷的。
尔仁刚要去党办,一眼却瞟见团委的门虚掩着。尔仁一愣,汪宏炜是个把细人,但凡离开办公室时间稍微长一点——比如中午到党办打一个半小时的牌,他一定会锁好门的。那么,也就是说,今天汪宏炜没去党办打牌?
尔仁轻轻推开团委的门,果见汪宏炜坐在办公桌前。他两手撑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深深地低着头,久久地不动弹。
“汪书记?”尔仁笑道,“打瞌睡了?”
汪宏炜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两眼空洞瞧向尔仁。
尔仁见了,吓了一跳。只见汪宏炜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一副没有精气神的样子,完全没有公司班子领导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