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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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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车轴(1)

小宝奶奶说七太爷“不着调儿”,是有原因的。这个老头很怪,一生中有过多次突然出走一阵子的惊人之举。本来,在我们这个大山里,人们的活动半径很小,好多人一生中,都没有走出大山过。一个仅仅进过县城的人,回到家里,很可能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全寨子内的新闻人物。七太爷的心性浮躁,每隔几年不出去转转,就好像透不过气来。他这种突然跑出去的壮举,用带有哲学意味的语言来解释,大约是属于“静极思动”,与“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道理一样。

七太爷因为年纪太大,在我们马寨多多少少算得上一个人物。一个人活了三个朝代下来,竟然没有去见阎王爷,那肯定是个“人精”了。其实他的智力并不高,自小除了淘气,没有多大本事。

七太爷小时候上的学是私塾,读了一年,连“三字经”都没有“包本”。这一年中,每当放学回家,姐姐们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回答得很带有幽默成分:姐,你们放心,我学的东西别人给我记着哩。因为不会背书,老师没少用竹劈子打他的手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他一指头,他实在受不了,从此,对读书越发缺乏兴趣。一捧起书本来,就不住地打呵欠,把老师气得直摇头,文绉绉地骂他:“竖子不足为训,竖子不足为训!”他并不知道“竖子”是个啥东西,白胡子老师的酸腐味,更让他厌烦得不得了,说啥也不去上学了。父母本来就娇纵他,奈何他不得,装腔作势地要打他,他说,你们要打我,我就跑!一家人立刻吓得变颜失色,只得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从此,他成了一个放牛娃儿,整天和一群小伙伴们,在山上翻筋斗、打群架,爬树上掏鸟窝、下河里摸小鱼、扒螃蟹,偶尔勤快一次,顶多是拾一些柴火,还要闹着大人给买糖果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大人。

在这次失踪的近几年里,七太爷的记忆力迅速减退,经常掂着烟袋找烟袋,拉罢了屎忘记了擦屁股,称呼比他小得多的人“哥”或者“叔”、“爷”,明明没有吃饭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吃过了饭又问为什么没有给他做饭吃。性情更是“老变小”,竟然像个顽童一样,颠三倒四。孝顺的小宝妈常常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哄着他,责怪他,如同对待小宝兄妹们一样,就连偶尔家里有了糖果或者花生,也要给他留上一份。

在七太爷一生的突然出走中,弄得影响大一点的,好像都与车辆有关。最早的一次出走是关于牛车,这件事情,应当完整地对大家说说。

七太爷生于19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他与杜小宝爷爷的爷爷是一母同胞。因为当时在我们这一带,姓杜的只他们一家,称他为老七,并非是堂兄弟们的排行,而是他们兄弟姊妹们男女混排,他是老七。他的父母,生下了五女二男,大的是男孩子,就是杜小宝爷爷的爷爷,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头生稀罕老生娇,挨打受气正当腰”,他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一家人把他宠上了天。现在,我们山里还有一种风俗,就是怕最稀罕的孩子养不大,在小时候剃头时,脑门上留一个“木梳背儿”,脑后瓜留一点头发,束成一个小辫子,说是“鳖尾(yi)儿”,表示娇宠的意思。可以想来,七太爷生在清朝末年,本来就是留辫子的,他小时候的辫子恐怕也有“鳖尾儿”的味道。

在他五岁时的一天,一家人都知道他到大街上玩耍去了,谁也没有在意他去了哪里。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妈妈没有见他回来,就让他三姐出去找他,三姐跑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气急败坏地回家说他不见了,全家立刻着了慌,四路发兵找他。附近的几个庄子找遍了,问遍了大人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又在几条深水河沟里,都用竹竿扎了扎,河里泛起一阵阵臭泥泡儿,就是不见他浮上来。他大哥还带人到山里的几个小山洞里,旮旮旯旯找了个遍。总之,凡是能够想到的地方,全都没有找到。

到了全家老少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大姐夫从十里外的大王庄,跑了一头大汗,专程来告诉他们一家,说他去了大姐家。并且说,既然去了,就让他在那里玩几天吧,一家人才放下心来。令人惊奇的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竟然跑了十几里路,还要翻山过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道路的。

他去他大姐家,其实并不是因为太想大姐了,而是为了看他大姐的邻居老乔木匠旋车轴。这车轴指的是牛车的车轴。因为过去的交通工具就是牛车,车架子与现在的城市里搬运工人用的平板车(又叫架子车)相仿,只不过要大得多,做工复杂一些。同时,不像平板车那样有两只把,而是在车身中央向前伸出一根长梁,叫做“车辕挑”,顶端横着一种叫做“牛抬辕”的装置,“牛抬辕”套在“车辕挑”的头上,用两条铁链子呈等腰三角形钉在“车辕挑”上,那个所谓的“车辕挑”是两条链子和“牛抬辕”的中线。作为等腰三角形底边的“牛抬辕”,主体是一条比底边长得多的,两端圆圆的光光的木杠子,可以分别放在两头牛的脖子上,再套上绳索(牛套),就可以拉着前进了。那个时候,没有轴承,没有胶皮轱辘,牛车的轱辘是用生铁铸成的,车轱辘中间的圆孔,与木制的车轴直接摩擦转动。牛把们要经常给镶有生铁锭子的木车轴上擦香油,减小摩擦系数。车轴头由于经常受到香油的浸润,发出深红的颜色。擦好油后,牛把们再把车轮装上去,两头铆着,再给铁轮毂上绑一只破鞋底子,就算是保养了车子。

旋车轴(2)

牛车身上,最珍贵的是车轴,车轴一般是用老枣木旋成的。旋车轴是一件技术性极强的手艺,一般的木匠掌握不了它。大王庄的乔木匠祖传有旋车轴的技术,他的家就是旋车轴的作坊。人老几辈子,远远近近的牛车,车架子是本地木匠自己打的,铁轱辘是从铸生铁的作坊买的,但使用的车轴都是出自于乔家。一次,七太爷坐着牛车走大姐家,跟着他爹到乔家去看过一次,就对这旋车轴的工艺着了迷。回到家里,一心二心还要去看乔木匠旋车轴,因此出现了他有生以来突然失踪的第一幕。

乔家的院子里堆放了数十根碗口粗细、六七尺长的枣木棒子,可以看出这种生意很好。老一辈的乔木匠,把辫子盘在脖子里,一边逗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孩玩,一边忙碌着干活。他先用大锛将枣木棒子去皮,刨成直通通的圆木,然后吊线,找出中轴线来,在圆木两端点上黑印儿,按照车轮轮毂的长短,用小米锯锯出一圈细沟,开始用旋刀旋了起来,直到椎体车轴的粗细与轮孔一致,再把旋好的轮轴上打上若干个键槽,镶进去生铁锭子,用这种方法,可以增加车轴的耐磨度。这好像是一种简单的操作,只要手熟就行了,其实不然,真正的好车轴两端并不是在一条轴线上,而是有一定的弧度,这个弧度才是旋车轴的精巧所在。有了这个弧度,装上生铁车轮,走起来“咯咯当当”的响,非常动听,非常轻便,又十分耐用。

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乔木匠把差不多旋好的车轴,两端中心黑印上扎上两只光光的铁锭子,架在两只水平的木架子上,反复旋转,校验着整体的平衡性,然后蹲在两端,仔细地查看枣木的年轮,从中选出合适的位置,确定那个神妙的弧度,再打下墨线来,认真修理已经成坯的车轴,进行深加工处理。就是这么“滴溜溜”的旋转的过程,让七太爷着迷。口甜的七太爷说:“表伯,我也跟着你学旋车轴吧。”乔木匠笑笑说:“小###孩子,学什么旋车轴!”但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孩子,当时没有料到,七太爷长大后,虽然没有跟着他学会旋车轴,竟成了他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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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1)

七太爷的第二次大型失踪,是在20世纪的40年代。

七太奶乔山菊比七太爷小了将近二十岁。七太爷年轻的时候,父母已经下世,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他渐渐地成了个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没有女人肯下嫁与他,小四十岁了,还是一条光棍汉。姐姐们没少为他的婚事操心,但总是功不成、名不就。谁知他即将到了不惑之年,命运的桃花突然盛开。在他又一次去大姐家串亲时,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上次是为了看旋车轴,这次竟是去约会乔木匠的小闺女,那个不到二十岁的风姿绰约的乔山菊。叫当时好多人想不通的是,这个黄花闺女乔山菊不知在何时何地,竟然看中了比她大近乎一倍的大男人,趁父母没有注意,偷偷地溜了出来,跟他私奔了一些时日。待两家人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以后,七太奶决绝地说,要死可以,不死了非七太爷不嫁,把老乔木匠两口子气得要死。气归气,生米已经煮熟,到了这步田地,只得依从了她。

七太爷把七太奶乔山菊娶到家里的那一天,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个良辰吉日。七太奶也是一个被父母娇纵惯了的人,出嫁的时候,彩礼和陪送无所谓,对婆家人唯一的要求是坚决不坐牛车,要坐花轿。我们山里人娶媳妇,从来没有人坐过花轿,都是坐扎有花席篷子的牛车。七太爷的大哥少不得到平原地区,花大价钱雇了一顶花轿,满足了新娘子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一个旋车轴出身人家的女孩子,竟然说什么也不坐牛车,不知基于何种思考,可能是为了遮掩私奔的丑事儿,借机张扬一下。无论如何,在当时也算是一件奇闻。

出嫁的这一天,七太奶乔山菊哭哭啼啼又轰轰烈烈地坐上花轿,让人们沿着山路抬了一二十里地,沿山摸岭,上坡下沟,涉水过坎,“大闺女”乔山菊被颠得是否浑身散架,可想而知。但她非常满足,满足的表现就是打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这些传统程式完成以后,和七太爷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地过了几十年平淡的日子。

转眼到了20世纪40年代。这个时候,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小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因为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攻城略地,抢夺资源和财宝,所以对我们这一带山沟就不怎么感兴趣。山本大佐的麾下,从来没有到我们马寨来过。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很少有见过日本鬼子的,只有当时已经四十岁出头的七太奶乔山菊遭遇过一次。

据七太奶乔山菊说,她从大王庄娘家回来时,到一个低沟里小便,刚提上裤子起来,就看见一小队日本鬼子过来,他们身穿着土黄色的狗皮子,背着带有刺刀的大枪。这群野兽看见七太奶乔山菊后,非常###,大叫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花姑娘的干活!” 迈着正步开始追她,把七太奶乔山菊吓得花容失色,腿脚酸软,在前边一溜小跑,回头看看,这群鬼子队伍不乱,仍然迈着正步,不紧不慢地追她。小脚的七太奶乔山菊的相对速度,还比鬼子们快了一些,她跑呀跑,跑到了一个苇子坑里,急忙躲在了苇子丛中,吓得上牙打下牙,瑟瑟发抖,心想这一劫恐怕难以躲过。谁知这群鬼子在外边“哗啦哗啦”地拉了一阵子枪栓,领头的鬼子叫着说:“花姑娘的哪里去了?”围着这个十来亩地大的苇子坑折腾了半天,可能怕中埋伏,没有下来搜索,又迈着正步走了。这群鬼子走了以后,七太奶乔山菊吓得屙了一裤兜子稀屎,一直到太阳下山后,才惊魂未定地从苇子丛中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回了家里。

然而,寨子里的其他人,却没有这种“幸运”,抗战八年中,根本没有见到过日本鬼子。真正使人感到战争气氛的是,平原地区跑反的人来了不少,寨子里人口骤然增加了许多,繁殖速度加快,人###满,与外界的交往随之增加,寨子里因此繁荣过一阵子,传进来不少外边世界的信息。

七太爷把七太奶娶过来已经三四十年了,乔山菊的名字早已不复存在,大一点的人说她是“老七家的”,小一辈人说她是“老七婆”,孙子辈以下的人称她为“七太奶”,死后的灵牌上写的是“杜乔氏”。

七太奶年轻的时候,曾小产过一次,把婴儿们的“住房”弄破了,从此两口子一直没有生育,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恩爱。小宝爷爷的爷爷只生了小宝爷爷的父亲一个孩子,并且比七太爷的年龄还大,当然没有办法过继给七太爷当儿子。他们领养过一个孤儿,这孩子长到十几岁时,得急病没有治好,死了。七太爷和七太奶经常叹息自己是“绝户头命”,两口子就这么一直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这几十年中,小脚的七太奶对七太爷的疼爱,主要表现在锲而不舍地为他梳辫子上。七太奶常说,她愿意嫁到杜家,就是喜欢七太爷头上那条小孩胳膊一样粗的大辫子。由此可以想见,七太爷至死都不愿意剪掉自己的小猪尾巴辫子,很可能与他和七太奶始终不渝的爱情有关。

七太奶爱七太爷的辫子,七太爷爱七太奶的小脚。据长辈们回忆,七太奶年轻时候,长得不丑不俊,却有一双小得只有三寸的小脚,号称“三寸金莲”,让寨子里所有的妇女非常眼热。

那年月,女人只要脚小,就有异乎寻常的姿色。人们说:“脸是长就哩,脚是现做哩。”女人以脚小为荣,脚大就是脸丑。山里的女人往往脚大,见了如此美妙的小脚,马上自愧弗如。人们又说:“脚大有治法,裤腿往下扎,坐下盘脚盘儿,走路趋趋啦。”大脚的女人,可以用这些办法,掩饰自己的短处。

汽车(2)

七太奶很以自己的脚小而骄傲。只有日本鬼子追她的那一次,她才痛恨过一阵子自己的脚小。要不是日本鬼子太笨,就是因为这双小脚,差点让七太奶惨遭蹂躏。

七太奶的美容方式,就是用几尺长的黑色裹脚布子缠脚。过去人们形容文人写的文章不好,说这文章“像老太太的缠脚布,又臭又长”,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七太奶每天早上起来的功课,就是先把两只小脚打发一遍,才梳头洗脸。到了晚年,跑不动了,不能干活了,眼睛也失明了,缠脚的积极性显著降低,反而每天用一小瓦盆温水泡脚,一点一点地从脚上向下掐膙子。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抗战胜利后的马寨,举行了一次庆祝活动。这个庆祝活动,就是起了一次庙会。寨子里的长老们写了一场大戏,热热闹闹地唱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油馍锅、包子棚的生意十分兴隆。大人小孩兴高采烈,抗日战争仿佛成了遥远的过去。

庆祝期间,还从外地来了一个玩“洋片”的。那是一个油漆成紫红色的木架子,中间的隔板是空的,玩“洋片”的人,从一端顺着凹槽###一个个镶有胶片的木框,胶片上一幅幅图画就从这个空腔里过上一遍。隔板上面挖有十来个圆孔,圆孔上镶有放大镜,透过放大镜,可以看到很美的图画。给玩“洋片”的人一个铜板,就可以伸着头,趴在圆孔上看里边放大了的奇景。一边看,一边听玩“洋片”的人有韵味地唱道:

快来瞧,快来看哪,

这是北京的金銮殿啊。

金銮殿,里边空啊,

乾隆爷在此坐龙庭啊……

每一句唱词有一幅图像,一组图像成为一个篇章结构。“洋片”有好几组片子,用一个铜板只能看其中一种。这本来是哄小孩子们的勾当,好多小孩子缠着大人掏腰包,有滋有味地听玩“洋片”的人,边推拉“洋片”边唱戏词儿。

七太爷的小孩脾气犯了,不去看戏,却迷上了看“洋片”,一口气花了十几个铜板,把十几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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