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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元叔的聪明、勤劳和与世无争,本身就体现了一种高贵的人格。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寨子里大多数人不仅没有歧视他,倒很尊重他,同情他。到了80年代以后,随着他家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又乐于助人,大家更加高看他了。渐渐地,自卑的元叔成了寨子里一些群众的主心骨,许多人对种什么庄稼,做什么生意,都要找到元叔“论证”一下,做起来才感到踏实。就连谁家两口子生气了,也请元叔去劝导,元叔说出去的道理,人们信服。一来二去,元叔成了寨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人们最佩服的,自然是元叔高超的医术。尤其是那次看好了刘继宗的怪病,在寨子里越传越邪乎,差不多成神医了。刘臭蛋说,元叔看病很有洋味道,诊断病情很准,是因为他在理论上有一套。打那以后,寨子里常见的疑难杂症,那几个略懂“岐黄”的赤脚医生,常常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让位于元叔处理。老话说,“同行是冤家”,他们开始是排挤元叔的,认为他不过是个自己摸索出来的医生,没有老师传授,缺乏理论功底儿,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随着元叔在群众中的声望越来越高,他们不得不默认了元叔的客观存在,默认了元叔作为医生的价值。自己实在看不了的疾病,他们自觉地与病人家属商量:“不行,你们去请孙丙元来看看?”元叔到场与他们共同会诊,总是谦虚地请他们讲自己的看法,把他们说对的地方予以充分肯定,然后再作出处理。这几个医生受到抬举,没有不赞成元叔的。

到了后来,一般地说,只要谁家的大人小孩生了病,总是直奔元叔这里,请他去看。元叔挺责己,若是病人或者得病的孩子亲自到了,就认真地给予检查,在自己孩子的作业本子上,写个处方,告诉人家哪些注意事项,让他们到卫生所抓药,这些人就非常满意。小药铺里照样扣处方钱,却从来没有给元叔提过一分。在其他的情况下,元叔就把他们推给了村卫生所的医生。这是因为元叔虽然没有了阶级成分,却一直没有行医资格。人们理解元叔的苦衷,即使不给他们看病,也没有人抱怨他见死不救的。

大家都劝元叔自己开一个小药铺,干脆坐堂行医,元叔当然不敢冒这种风险。在他与孙二孬合伙开豆腐坊两年以后,有了点积蓄,他就把主房前边的院墙拆了,盖了三间房子,一间当做过道,另外两间办起了一个小杂货铺。开始时,元叔对进哪些货,虽然动了不少脑筋,并不全都适销对路,一年下来,利润差不多都变成了积压商品。

元叔琢磨出一套办法,就是在乡亲们来买东西时,若是没有的商品,他就赶紧记下来,及时补充货源。这是一种很好的社会调查方法,非常直接,立竿见影。比如啤酒这种饮料,那玩意儿像马尿一样,喝下去,苦苦的有一种怪味,远不如烧酒喝着痛快淋漓。谁也没有料到这种小孩们称作“尿酒”的东西,后来竟然会兴盛起来。元叔的小杂货铺,当然没有进过这种货。年轻人赶时髦,追着元叔要买啤酒喝,元叔就进了几件,一试销路很好,洋口味占领土嘴巴,几乎没有过渡过程。到了麦季,家家户户都要在元叔这里买走几捆啤酒,到麦地里干活时当茶喝,当“液体面包”吃。一瓶啤酒下到肚子里以后,当饥当渴,喝得晕晕的,割麦的速度能够加快,并且不感到腰疼。时间久了,元叔的商品越来越丰富,小杂货铺办得很兴旺,盖过了双代点。双代点倒是年年亏损,终于办不下去了,高楼乡供销社就把它承包给了自己的职工,生意反而能够继续做下去了。

元叔从来不计较蝇头小利,在他站柜台时,给来买东西的人,足顶实数,几乎没有差价。四川女人才认为这样下去实在“要不得”,一般不让他在前边做买卖,自己和两个女儿当营业员。开始,她算账不很在行,小女儿总是能把价钱一口说出来,她才开始跟着元叔学习打算盘,粗通了算账记账的方法,没有多久就能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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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2)

寨子里许多人在元叔的小杂货铺开业的时候,曾经嘲笑过他,说“山里人,有出息,穷死也不做生意”,很瞧不起元叔率先起步的举动。几个在外当工人的人回来说,县里领导们搞起了“星期日经济”。到了星期天,县委、县政府大院里的领导和一般干部都上街摆摊做生意,才让人感到眼热起来。那些临街的住户,有心做买卖,却没有这种胆量,羞羞答答的。他们没有仿效元叔做买卖,却首先仿效了元叔重新改造住房的办法,把院墙和大门统统拆掉,盖起了这种一间过道两间门面的房子。这种改造果然有用,不二年的光景,寨子里的各种生意兴旺起来,有的办起了电焊修理铺,有的办起了蒸馍组,有的办起了打面房。

杜思宝的叔叔杜凤梧,办起了一个木工房,主要产品仍然是做棺材。他的后院比较宽大,买了一台山东潍坊产的木工刨床,体力活得到了解放。因为地里的农活,不像在生产队那样,大家出勤不出力,出力不出汗,整天要挣工分,干不完的活儿。现在到自己的农田里耕作,有了活儿,自然抓得很紧,很快就能做完。农忙时间也有许多闲暇工夫,剩下很多的时间,就做他最拿手的“老屋”。前边的两间房子摆不下了,就摆在当街里。死人的速度当然赶不上他做棺材的速度,这东西又不能以销定产,在大街上摆满了棺材,很不雅观。发旺哥说:“凤梧啊,你做这么多棺材,卖不出去,敢情是留着自己用吧?”杜凤梧并不生气,他说,棺材是人人离不了的,你挑一口结实的,要是你今年去见阎王爷了,我不要一分钱,白送给你。发旺哥连说,骚气,骚气,朝着在当街里晒得龇牙咧嘴的棺材“呸”了一口。

高恩典没有资金,做不了大买卖,他的房子又不临街,从内蒙古回来以后,操起了在那里干过的老本行,到周围村子里收破烂。这东西很脏,一般人不愿意干。谁也没有想到,小生意里潜在着大利润,回收破纸板子、破塑料袋子、啤酒瓶子、白酒瓶子,有对半以上的利润。有些人不稀罕钱,干脆白送给他,这利润就是百分之百了。没有几年,高恩典盖起的小楼比干部家里的还好一些,人们才恍然大悟,称高恩典为“破烂王”,许多没有钱扎本的人,都效法起来,山里出现了一群收破烂的队伍,大家一窝蜂上来后,造成资源枯竭,收上一自行车破烂,要跑很远的地方。

大家越来越往钱眼里钻。过去,人们相互之间帮忙,是不计较报酬的,只要有劣质烟卷抽,有白面馒头吃,招待一下就行了。现在,慢慢没有了帮忙的说法,凡是能够央到的帮忙人,首先商定给多少报酬。只有在哪一家死了人这一点上,才真心实意地去帮忙,不再计较那么多,还保存着乡亲们之间美好的情意。老学究孙乃社家里翻修房子,儿子说,大工每天给人家十块钱,小工每天给人家五块钱,叫孙乃社感到既心疼,又惋惜,文绉绉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饭铺(1)

就这部书的作者平心而论,县委书记痛批孙乃社的那首诗,一点也没有错,算不得没有水平。要是所有人都是孙乃社那个心态,整个大中国就会永远停留在农业社会。好在像孙乃社那样的人实在不多,我们已经看到,我们可爱的乡亲们正在试摸着一切向钱看了。向钱看,未必是坏事。人的善恶之分,只能从挣钱的手段去辨别,不能从挣钱的欲望去判断。欲望是经济发展的原动力。然而,人的欲望确实是无止境的,吃饱肚子想挣钱,当了皇帝想成仙。好多人深刻地意识到,仅仅指望扒拉那几亩土坷垃,肯定不能发家致富。

就说刘臭蛋吧,他在开萤石矿之前,为了圆自己的发财梦,曾经在高楼街开过两年饭铺。

刘臭蛋名字虽臭,做出来的饭菜却很香。他和杜思宝一道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后,没有再去上高中,他爹让他跟他舅学习厨子的手艺。开始,刘臭蛋很不愿意学这种手艺,说是束条水裙,像个娘儿们,丢人现眼的。他爹说,你懂个屁,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咱是饿怕的人,学了这门手艺,啥时候都用得上,隔三差五的,谁家请客时不央你?饿死客人饿不死厨子,你肚里肯定比别人有油水,要不是你舅会这一门手艺,别人还不一定教你哩。刘臭蛋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开始跟着他舅学习刀工的本领。办了几次酒席后,很快爱上了这个职业。当然,开始的动机,纯粹是为了能够吃上大鱼大肉,到了后来,站在锅台前,油气都给熏饱了,反而吃不下去了,再也不眼馋大鱼大肉了。他宁愿在客人走后,吃上一个小蒸馍,喝一碗油花花的粉条汤。做这种活儿真是养人,没有多久,刘臭蛋裸露的肚脐眼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蛋圆了起来,脑门子上经常冒出一层油汗。

看到孙二孬和马玉花办了小砖瓦窑场,刘臭蛋想,老子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大的。他跑到高楼街,选中了计生办楼下的那几间房子,通过协商,给抓计生工作的副乡长和计生办主任送了烟酒,用很低的价格租赁过来。租赁费也没有立即拿出来,计生办主任说,你管我们吃喝抵账吧,这事情办得异乎寻常的顺利。那时候,上级提倡发展个体经济,有许多优惠政策,其他手续办下来,也不太复杂,头头们只要见了一条“白河桥”烟,两瓶“夜郎村”酒,办事的工作效率很高,不几天,刘臭蛋盘好了锅灶就放鞭炮开张了。

饭铺的生意一开始就很火爆,天天到了中午和晚上,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刘臭蛋在村里带去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让他们端盘子洗碗,每月分别给两个孩子开三百块钱工资。这两个孩子白天干活很卖力气,就是晚上瞌睡大,刘臭蛋两口子觉得都是自己村里的孩子,把人家累坏了,对不起他们父母,就不忍心让两个孩子打夜作。发面、过油等备料活儿,都是自己干的,两口子天天忙活到深夜。他女人说,他爹,再这样干下去,我都熬不住了。刘臭蛋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一算账,这些天盈利不少,真是“生意做遍,不如卖饭”啊,噌噌上升的数字,能让他女人的精神立刻抖擞起来。

我说是数字,就是说,不是现金。刘臭蛋扎本儿投进去的两万多块现钱日渐减少。都消耗到购买时令鲜菜、猪牛羊肉、油盐酱醋、味精调料、烟酒纸巾上了。他堂叔刘庆典为他拉了不少客户,都是乡直部门的干部,这些人吃喝是记账的。另外,街上的几个    痞烂杆子,到刘臭蛋的饭铺吃饭,也要记账。刘臭蛋是从山沟里来的,知道做生意要活套一些,离不开这些地头蛇,不敢得罪他们,只得赔着笑脸,让他们在账单上签字。

最让人可气的是,这些    痞烂杆子,在喝酒以后,对刘臭蛋带来的女孩动手动脚的,弄得小妮哭了几次,说啥也不干了。刘臭蛋好言相劝,偷偷地给这个女孩加了一百块钱工钱,女孩才坚持下来。到了后来,这女孩的脸皮渐渐地磨厚了,所有的粗话、脏话当成了耳旁风,对付伸出来的脏爪子,有一套既不得罪客人,又巧妙地婉拒的经验,客人们反而不怎么敢欺负她了。

乡干部们在吃饭喝酒前,没有那些    痞烂杆子那样放肆。喝了酒以后,一样不老实,对着女孩说一些放肆的浑话儿,有时手脚也不牢稳。刘臭蛋看见了,上前对人家说:“对不起领导,这是我侄女,你们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这些人就很知趣,说话收敛一些,动作的幅度降低一些,到底比粗糙人文明一些。时间长了,刘臭蛋解释不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那么多了。

开饭铺不让记账就没有多少生意,拉不到大客户。记账了一时收不上来,就得往里边贴现钱。刘臭蛋自己的现金贴进去以后,在亲戚家、朋友家和老同学们家里,转转借借,又在信用社贷了小额贷款,保持了资金正常流动,保持了饭铺的兴旺势头。

街上卖肉、卖菜的商贩,也不怕他赊账。刘臭蛋知道,长时间给菜贩们打白条肯定不行,人家也是做生意的,给你的肉、菜,已经比在街上买的价格低了许多,再不给人家结账,实在说不过去。隔一段时间,他就想办法付给人家一部分,不让人家亏本。这些卖肉、菜的小贩,知道刘臭蛋性子直,为人正派,不是赖账的人,乐意跟他打交道。有几家菜贩,干脆专门给刘臭蛋送菜上门,让刘臭蛋心里整天充满感激,感激这些商贩,感激来吃饭的领导们。但他留了一个心眼,知道部门记账肯定偿还得不及时,就采取了两种办法,一是“看人下菜碟”,对那些较穷的部门,像教办室、物价所那样的单位,脸色不好看些,对营业所、信用社这些财大气粗的单位,热情备至。对乡里的领导们和工商税务部门更是不敢得罪,怕他们一脚把自己的生意踢飞了。二是他把记账单位的利息加了进去,好在这些领导吃饱了,喝足了,非常大气,花公家的钱谁也不心疼,往往连账单上的数目看都不看一眼,大笔一挥,名字就在纸上熟练地龙飞凤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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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铺(2)

到年底时,刘臭蛋搂了一下底子,舍去那几个    痞烂杆子欠的几千块钱账,净赚了三万多块。这仍然是个账面数字,现金基本上扯平,略有剩余。计生办兑账后,还欠他一些钱,及时地还了,有钱的部门也都把钱还了。欠钱的大头在乡政府,只是乡政府的账不好要。乡长说,年底日子不好过,给你五千块钱,余下的两万多块钱,到年后再给你。乡领导确实没有埋没刘臭蛋的功劳,到过罢年在全乡的“三级干部会议”上,让刘臭蛋披红戴花,发了一张“致富能手”的奖状。

第二年,街上的小饭铺多了起来,并没有影响到刘臭蛋的生意。到了秋天,“小洞天”酒店开业,大客户呼啦一下子撤了过去,刘臭蛋的生意立刻清淡起来。刘臭蛋打听了一下,人家那里比他这里的服务水平和服务质量高多了,仅是人家从外地招聘过来的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就是绝招儿。这几个小姐非常开放,对自己身上的敏感器官没有当成宝贝,客人想怎么办就让他们怎么办,客人们在那里享受到无穷的乐趣。上级来客,也要高标准接待,乡里的领导们嫌刘臭蛋的饭铺太土气,就不怎么来记账了。刘臭蛋不顾女人的强烈反对,也在门外写了“急招女服务员” 的广告,真有几个妮们来报名。一问都是本地人,一个也没法用。他女人说,他爹,咱就是不做这生意,也不能昧着良心害人,干那些缺德事儿,让乡亲们捣咱们的脊梁筋。刘臭蛋忽然觉得,开饭铺真他妈的太累,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落了一把白条子,就决定不再继续干下去了。于是,他一边讨债,一边做一些大路饭维持着,虽然赚钱不多,不赊账了,倒比以前好过一些。生意一走下坡路,送菜的变成了要账的,弄得刘臭蛋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又到了年底,只剩下乡政府的三万多块钱要不过来,刘臭蛋捉襟见肘,急得恨不能抢银行。刘臭蛋亲自去找书记、乡长,书记乡长正为发不下来工资发愁,哪里有闲钱打发他?连五千块钱也给不了。当然,你整天赶着要账,“致富能手”也不能让你当了。

不到年底,刘臭蛋就回到马寨,卖菜的那一群人寻上门来大吵大闹,发旺哥又说起了风凉话:“看看,生成的舅子命,一辈子当不了姐夫,刘臭蛋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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