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来绕去,党委书记的话绕到了正题上。他说,现在是“富百姓、穷政府”,如今的老百姓,不交提留统筹农业税了,政府什么也收不上来了。政府的生财之道,全靠那点矿山搞一些收入。你们要查处的刘臭蛋的问题,乡里也十分重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经予以纠正了。杜局长你这次下来,不要当做案件查处,就当作治理成果检查验收吧。再说,这个刘臭蛋是我们乡的致富能手,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个乡土人才,千万不能让人家夭折了。
杜思宝想想好笑,这老同学刘臭蛋开饭铺时,当过一次致富能手。因为向政府要账,就当不上致富能手了,现在居然又成了致富能手。他心里很明白,自己下来处理的问题,应该如何结局。刘继先不是个好东西,告自己的亲兄弟有悖常理。但他毕竟告出了一个社会的大课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刘继先和自己过去还有一点交情,他告状是单打独斗,反映的问题危言耸听,没有多少群众基础。自己可以做一下安抚工作,公事当成私事去办。经济发展的阶段是不可超越的,眼下不可能让刘臭蛋加大投资力度,办成一个合格的企业。事情的最终发展,不过是向上级文过饰非,不了了之。 。。
回乡(3)
这以后,做起来的查处工作,显得既煞有介事,又颇含滑稽。杜思宝带领一群人,查看了刘臭蛋的矿山和浮选厂,指手画脚地要求刘臭蛋,怎样改进自己的经营思路,把污水如何如何地处理,才能不至于影响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刘臭蛋唯唯诺诺,全部答应下来。他打心眼里感谢杜思宝,以前,县环保局来了一批又一批领导,罚了不少款,没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怎么办。杜思宝哪里是来查处问题,简直是给他撑腰来了。他真正体会到了官员和大款是有区别的,自己买车上牌照,孙二孬出了大力。那只是小敲小打,同样离不了。杜思宝这次回来,才真正解决了关系自己前途命运的大问题。大家看到杜思宝对刘臭蛋表面严肃,内心完全是一派关切的态度,查处问题的恶煞之气,收敛得几乎没有了,反而对刘臭蛋表现出了比杜局长还更加关切,希望他好好干,为乡财政做出突出贡献。一场市里领导要求查处的问题,弄成了这个局面,让乡党委书记非常满意。
杜思宝又把刘继先叫来,问清了情况,说自己不代表组织,以个人名义,批评刘继先不该告自家的亲兄弟。刘继先吸到杜思宝给的好烟,一脸激动,他说,小宝兄弟才真是体贴下情。刘臭蛋这个王八蛋太对不起人了,我已经不打算再告状了,让他出点钱给我修理一下房子都不干。他能够买汽车,在高楼街盖“别野”,却对亲兄弟一毛不拔。我还没有骂他,他就说有本事你告我去!一怒之下,我才真把他告了。
杜思宝又把刘臭蛋叫来,和解他们兄弟的关系。为了使自己的处理结果有个延续过程,运用文件上常用的套话,建立长效机制,他把支书刘庆河也叫来,一同做他两个弟兄的思想工作。刘庆河本来不愿意来,对杜思宝说,不想管他们兄弟俩的“扯毬蛋”闲事儿,碍于杜思宝的面子,还是参加了。
在杜思宝一个人面前,刘臭蛋没有了在山上那种唯唯诺诺的态度。火冒三丈,骂他哥说,整天不务正业,告个###刁状,也不尿一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儿!他只要保证不告状了,生活上我给他包起来!刘继先也要发火,被杜思宝制止住了。杜思宝让刘臭蛋念起手足之情,把刘继先的房子盖好,帮助刘继先过上稳定日子,刘臭蛋都答应了。刘继先说,小宝,哎,还是称你是杜局长吧。你真行,刘臭蛋若再对我不好,我就找你告他去。
在刘臭蛋、刘继先弟兄二人唇枪舌战和杜思宝苦口婆心的过程中,刘庆河很少插话。后来,他看杜思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竟然说服了他们,感到很满意,也以本家叔叔的私人身份表了态。他说,小宝这次回来,一点官腔都不打,是实实在在办事的,帮咱们村做了不少工作。看看你们弟兄两个,闹这么大事儿,让外人知道了,丢人不丢人?臭蛋,你要按小宝说的办,不然就对不起你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哥儿们!继先,你以后,再也不要逢事儿都要上纲上线了。想想这些年来,你究竟告倒了几个人?最后竟然告到了亲兄弟头上。闹腾了这么多年,穷得叮当二声,穿裤子露蛋,日子过得咋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现在上级提倡建立和谐社会,一个“穷”字,让你永远也和谐不了。小宝走了以后,你俩的事情我得管起来,不要说我是支书,我总算是你们的堂叔叔。管不了你们,管不好你们,叫你们父母的尸骨都不得安生!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臭蛋和刘继先都没有话说,事情算得到妥善解决。
出了刘继先家,刘庆河仍然有气,对杜思宝说,臭蛋这个人,现在有钱了,充烧包,又是在高楼街上盖房子,又是买小汽车,在寨子里说话很占地方,群众们很有气。你这次回来,镇他一下,很有好处。刘继先改不了狗吃屎,过一百年也混不到正路上去。
杜思宝心里明白,自己这样处理问题,本来原则性就不够强。可是,不这样处理问题,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好比一个患重病的人,自己不过是给了一付汤药,缓解一下病情而已。问题的根子究竟在哪里,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反正各种社会矛盾和斗争,旧的解决了,新的还会冒出来,正像一句农村俗语,“一把葛针捋不到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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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1)
事情已经办结完毕,没有引起多大动荡,基本达到了乡里、村里和群众满意。就在临走的时候,同志们说,杜局长难得回老家一趟,我们先走,你留下来,再与家人团聚一下,杜思宝想想机关里近来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就给范哲母女打了电话,说在老家住几天,一个人留了下来。
杜思宝是个孝子,在家的几天里,主要是守在母亲身旁,与母亲一起,回顾了不少陈年往事。
母亲对他说,心肠好、勤劳的贵亭叔,还有一生只有一技之长的栾二哥,已经离开了人世。老支书刘庆典偏瘫了,经过抢救,总算是保着了命,现在说话呜呜啦啦的,一点也找不到过去威风八面的影子。狼叔的满嘴牙掉光了,他儿子刘继华给他安上一嘴瓷牙,吃罢饭,就得摘下来,泡在清水中。这老家伙,这么多年来,再也不当三只手偷东西、不“咬槽”人了。嘴赖的发旺哥两口子,果然留在了南方,肯定不会回来,再与土坷垃打交道了。孙乃社依然健在,还住在戏楼里,不写诗了,也不写对联了,逢人还要卖弄自己读过的《封神演义》。祖师顶上的“静宇”道人有时下山来,或者参加县政协会议回来,总要拐到他那里坐坐,画了一些符咒,以及带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算命书籍,让孙乃社老人兜售,也能换一些钱,也不知两个人是否分成。别看高恩典的孩子那么多,可这个人很有办法养活他们。大一点的出去打工,小一点的在家上学。穷日子过惯了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知道俭省,他的孩子在外边省吃俭用,给家里寄的钱最多。现在他们一家搬到了高楼街,盖了门面房,专门做收购破烂的门头生意。有钱了,人就活得得意,当年的那个女副乡长,现在到城里一个部门工作,真的把他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小女儿认下,做了干女儿,两家不断有来往。
母亲告诉他,你那个在湖北当农业工人的凤桐叔一家,已经联系上了。你叔不在了,现在变成了三家,你婶子跟他们的二儿子过。他们下一代的孩子们彻底成了湖北人,多数还对老家有感情,个别的就不好说,咱们马寨在他们心目中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有空了,去看看他们,不要割断了联系。杜思宝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说,应该去看看,不要说是血脉所系,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说不定发展的方向和模式也在那里可以找到。
杜思宝的叔叔杜凤梧请他去吃了一顿饭。叔叔腰里别了个手机,叫杜思宝感到惊奇。他婶说,前几年,谁要是有了手机,大家都感到惊奇,现在谁要是没有手机,大家反而感到惊奇了。这手机的用处大着呢,在地里干活,可以同小磊他们联系。谁家死了人,也可以打手机,让你叔给他们准备棺材。你到门口看看,你叔的手机号码在门上头写着呢。杜思宝来时并没有注意,出去看看,果然在门楼下边,赫然写着:订购棺材热线电话:135×××××××。心里好笑,现在叔叔也重视广告效应了。他想起,前几年,有一则短信说,乡下人抱怨城里人,“我们刚吃饱饭,你们就闹减肥了;我们刚吃上糖,你们得糖尿病了;我们刚用纸擦屁股,你们却用来擦嘴了。我们刚娶上媳妇,你们就包二奶了。”看看叔叔家里的种种电器,一应俱全,不禁想到,城乡差别也许有一天会消失的。这世道沧海桑田,变化真快、真大。
尾声(2)
当年那个跑来的婶婶告诉杜思宝,自从小磊把许翠翠拐跑以后,刘臭蛋的母亲每天指桑骂槐地羞辱他们。谁知道刘继宗的病竟然因此好了,他妈说,原来继宗的病,都是许翠翠这个骚婆娘“妨”的,气自然消了。后来,刘继宗有了杜思磊给的那笔离婚款后,又娶了一个媳妇,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好像比以前还强一些。杜思宝听了很高兴,因为他在老同学刘臭蛋面前,从来不敢提这件事儿,好像替小磊有愧,觉得对不起人家,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在叔叔的院子里,电动的木工器械更新了不少,就差用电脑进行数控了。另外停放着四轮拖拉机、耘播耧等农机具,拖拉机的拖斗还是液压升降自卸的。叔叔对他说,现在种地真省劲儿,没有人肯出笨力了。过去收打小麦,半个多月下不来,现在外地组织的联合收割机编队,在小麦预熟时,就像过蚂蚱一样开了过来,分散到麦田边上,开始收割后,不几天时间就能够一扫而光。干部们过去强调护场防火,现在哪里还有麦场?全部改成禁止群众烧麦茬了。国家把提留统筹农业税免了以后,上级还发各种补贴。农活轻了,寨子里这些年基本上没有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也有在外打工回来的,无心在地里干下去,过不了多久,又各奔东西。寨子里的有钱人都到县城、高楼街上买房子,做买卖。听说南河和北河的下游,国家准备修大型水库,当做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辅助工程。工程动工前,咱们寨子还要移民,我看咱们马寨没有几年的寿命了。杜思宝说,走着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搬到唐都市去,我们在一起住。杜凤梧说,那倒没有敢想,再说,你婶我俩到城市去,肯定不习惯。
在叔叔的堂屋西头,杜思宝又惊奇地发现,这间屋子里,保存了不少犁耧锄耙、石磙、石磨等农家用具,都是些许多年不用、见不到了的东西。尤其是那一个浑身全是斜眼儿的耩地用的木耧,还是崭新的。杜思宝问叔叔放这些东西有啥用?快嘴的婶子嘲笑说,你叔叔是个有心人啊,中央台有个“鉴宝”节目,都是一些老古董,你叔叔看了后说,没准哪一天,咱家这些东西也是宝贝。他有空就搜集这些不攒粪的东西,准备给孙子留着,让他们有朝一日,到中央台去参加鉴宝节目哩。
在小暖家里,杜思宝见到了才几岁的小侄子。小家伙虎头虎脑,非常可爱,头上留着一个木梳背儿,脑后留着一个鳖尾儿。杜思宝一下子又想起了七太爷,想起了七太爷的那条辫子。这家伙说不定就是当年的七太爷转世,与西藏活佛的转世灵童差不多。同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背着小暖,在寨子里到处逛的往事。那时候,小暖也是这么大,没有留这些东西。没想到,小暖给自己的孩子这么打扮,让人觉得别扭。
小暖对他说,哥呀,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对学习不感兴趣。你的大侄子,整天瞎胡混,眼看初中毕业了,成绩很差劲儿。回到家里,就知道看电视。近来,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马尾、竹筒儿和花梨木棒,在我的车床上旋来旋去,做了一把弦子。星期天回来,成晌在屋里吱吱扭扭地拉,就好像杀鸡子,难听死了。他妈说他不务正业,他说是学成了,长大后要参加省里的“梨园春”大奖赛哩,把我们两口子气得没有办法。可咱妈护着他,竟然说,学吧,学吧,奶奶爱听你拉弦子。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遇到了荒年,拉上弦子讨饭,还能多要到一些红薯干哩。你听听,这老太太说的是啥话!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尾声(3)
杜思宝想,几代人的思维模式肯定是不一样的,妈妈能说出现在人想都不去想的话,自然有深深的时代烙印,有什么办法呢?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现在一想起那个挨饿的年月,就可惜在酒桌上的好酒好菜,有多少被白白地糟蹋了。
杜思宝不爱串门子,除了到叔叔家、小暖家吃饭外,只到元叔那里坐了坐。元叔对他十分客气,没有表现出来早年他们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情意。说起他的孩子来,元叔只说,还行,都能够自己挣一碗饭吃。杜思宝想趁元婶不在身边时,问一问他,跟凤姑联系上了没有?终于忍着,没有问出来。
他又抽空在寨子里经常魂梦牵系的地方看看,寨子里原来所有的景物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变得自己认不出来了。村村通工程把沥青路面修到了大街上,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实行了村镇规划后,各家各户的房子盖成了排,有楼房、平房,也有老瓦房,不怎么整齐。有的墙上写的是村规民约,字体倒不错,不知出于谁的手笔。更多的是写的大标语,内容都换上了新词,主要是加速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等等。寨子周围的寨墙没有了,与寨外的房舍联成了一片,整个寨子膨胀了几倍。在当年他们这一茬人,用铁皮筒喊广播的地方,现在夷为平地,种了花草,修了路径,盖起了象征新农村的一个厕所。涂红的砖墙上,竖起的是用天蓝色塑料瓦制成的尖尖屋顶。跟着他的孩子们说,这是乡里安排盖的欧式建筑,没有人肯在里边拉屎撒尿,还不如到野地里撒着痛快。
最让杜思宝感到高兴的是,胡万有打手机说他回到了县里。杜思宝说,我也在老家,让他马上回来见面。又给孙二孬打了电话,孙二孬表示也要回来。此外,仍然当着派出所长的刘继华,听说这几个人都回来了,也赶了回来。这期间,刘继苹正好在家里伺候她父亲,知道杜思宝也在家里,过来坐了一次。杜思宝的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得像对待自己的儿女。刘继苹说,婶子,我做梦经常梦见你呀。
杜思宝没有料到的是,孙丫丫跟着他哥他嫂子,也一同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娃娃。她们去看杜思宝的妈妈时,孙丫丫逗着自己的孩子,说叫奶奶,叫奶奶。杜思宝的妈说,别说他不会叫,就是会叫,也应当叫妗子。马玉花说,你老人家就别论辈了,论年龄,他就应该叫你奶奶!杜思宝妈妈连连点头说,感谢主,感谢主!杜思宝看着这情景,心里泛出一阵阵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难过的情绪,紧紧盯着孙丫丫的背影,可这个孙丫丫喜气洋洋,把孩子交给杜思宝的妈妈抱着,却一直没有正眼看杜思宝一下。
刘臭蛋在自己家里办了酒席,请大家到他那里团聚。他们把元叔、刘庆河支书、高恩典也请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少有地亲热。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