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狱,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泼洒满屋萧索。佛殿上,血迹犹在,斑驳地与石板地融为一体。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罪恶,永远也抹杀不掉了。怎么罪恶如此长命,悔恨如此长命?
行蕴躺在大雄宝殿的地上,小莲曾经躺过的地方。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几乎夜夜在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间初遇的禅房。也许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敲他的房门呢!
小莲啊……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吗?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个身,让脊背完全贴在地上,石板冰冷无情,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只是,时间长了,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骨肉肌肤,沾染了体温生气,渐渐地温热起来。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满面新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