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原来这里……
迷宫般的洞里藏了大大小小十几号夜叉,有满身臭气自甘堕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贬来的新成员,一一被玉烟的瞌睡咒缠住,做他们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去了。
洞里的水声是条小溪,不知从何处穿过洞口流进来。洞口不大,刚够两个人比肩通过,边上摆了一只几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和尚席地而坐,两只脚软塌塌地像是瘫了,连上半身也瘫趴在案前,一动不动。
死了?睡着了?抑或睡死过去?
他似乎没死,只是睡着了,佝偻高耸的背脊,随着喘息轻轻起伏,似座孤独绝望的小山。光秃秃无半丝寄托。
这里怎么会有个和尚呢?是人吗?
行蕴轻轻绕到前面,就着洞外的光亮,浮光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来,对上这无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满地血镜里那张老脸。
老和尚从桌上爬起来,艰难喘息。原来他受了伤,胸前一片血渍。
“行蕴……是行蕴吗?”
行蕴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师傅……我是法度啊!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自从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经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这儿诵经……”
行蕴看着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鸣沙山佛窟里小莲面前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负他,他又为这个老和尚负了小莲。小莲已经来过这里了吧?她竟没下杀手?
也对!害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还在不停忏悔,只怕自己没机会再说:“快圆寂时,善法堂来接我。他带来佛祖旨意,说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怜我是为斩妖除魔,特许我到佛界供职。来了才知道,不过是坐在这个洞里,日日守着些血腥夜叉,记录他们的行止功过。行蕴,我对不起你们……”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瞧着行蕴,不复当年气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这个苍老的和尚,人间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净土,蝇营狗苟不惜背信弃义,欺骗自己的徒弟,却只换来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差事?
活该!活该!活该!行蕴突然狂放大笑起来。
“你……”从未见过行蕴如此失态的……不不不,是他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蕴拿着刀来砍他时,也是如此的狂乱。
“你活该!”行蕴瞪着法度,不见丝毫昔日情义,“你活该见不得光!我也活该!我和你一样活该!你别想我原谅你,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惟师命是从,游移不定的天真小和尚了。尊师重道顶个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莲。
玉烟同小飞已经走出很远,他们都没等他,留他独自与这老和尚牵扯不清。哪里还有什么牵扯?应该是再无任何瓜葛。行蕴看看法度瘫软的双腿,转身追上他们。
迎面一座高耸山峦——佛界有两座名山,诸佛住的是灵山,眼前这便是另一座——须弥山。这里是佛界的军事重地,山顶住了帝释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护法神将。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万年的古松,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层层松针树冠,直刺云天。塔是琉彩金铸的,全身刻满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楼塔身还刻了四大菩萨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开四张脸瞠目怒瞪来人。塔的正面还有名字,梵文的:镇魂塔。
第一次见到这样华丽肃穆的佛塔,人间的凡夫俗子很是惊讶,行蕴问:“先生怎么带我来这儿?小莲……就在里面?”
“这就是当年用来关押我父亲,小莲曾经负责看守的镇魂塔。现在里面应该没什么厉害角色了。”
“它没有门,要怎么进去?”
“躲开。”玉烟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莲花图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过三遍,暗自催动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莲花片片绽放,暗香浮动,艳光四射,花蕊中显出一尊小莲花座,里面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莲花瓣,抱头睡得正酣。
“这里怎会有个小娃娃?”
“负责开门的。”玉烟伸出食指,笑着捅捅小娃娃,“喂!小家伙!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见玉烟的笑脸,微微一愣。
“你……”他指着玉烟,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韦驮菩萨不是已经走了吗?”
“这回和我父亲无关,我们是来找小莲的。她来过了吧?”
小娃娃点点头,“她正在里面呢。”
“还在里面?”
“对!现在这里成了武器库,全是各种途径收缴的神兵利器。韦驮菩萨的金刚宝杵也在里面,上次影照回来时收进去的。你们快去快回,别再打扰我睡觉!”他咧嘴打了个哈气,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后退,塔身显出一座敞开的门。
刚进得塔中,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惨叫,似乎含了满口的血,朦胧不清,可再怎样不清,也能听出那是个女人。
小莲?!行蕴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迟到一步便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