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拉斯的第一个早上,谢维克是在沉睡中度过的。醒来时,他觉得鼻塞喉咙痛,还不停地咳嗽。他认为自己是感冒了——即便是奥多主义者的医学也没能战胜普通的感冒——医生的说法却不是这样。这位威严、年长的医生刚才一直等着给谢维克做检查,他说这更可能是一种严重的花粉热,是初来乍到乌拉斯的人对此地的尘土和花粉的过敏症。他开了一些药,又给谢维克打了一针,谢维克很有耐心地配合着对方。医生还用一个托盘给他端来了午餐,谢维克欣然接受,他肚子已经很饿了。医生请他待在房间里,然后就走了。吃完后,他以自己的住处为起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开始了他的乌拉斯探索之旅。
他之前躺着的这张四脚大床,几乎把整间屋子的空间都占据了。床垫比“警惕号”上的床铺要软得多,床上用品异常繁复,有些像丝织品一样轻薄,有些则厚重又暖和,还有许多枕头堆叠得像厚厚的云层一般。地上铺着松软的地毯;屋里还有一个锃亮的雕花五斗橱,还有一个大得足以装下十个人衣服的壁橱。这间屋子出去就是他昨晚到过的那间带壁炉的宽敞的公共休息室;第三个房间里,有一个浴缸、一个盥洗盆和一个样式精巧的坐便器。这间屋子显然是给他专用的,房门正对着卧室,而且每样用具都只有一件。每件东西都极尽奢华美观,已经远非色情意味那么简单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要对排泄过程进行极度的美化。他在这间屋子里待了几乎一个小时,把每样用具依次用了一遍,把自己收拾得极其整洁。水可以很痛快地用:水龙头如果不关掉就会一直出水;浴缸肯定能装下六十升水,马桶每冲一次得用掉至少五升的水。这一点实在是不足为奇,乌拉斯星球表面有六分之五为水所覆盖,即便是位于两个极点的荒漠也都是冰天雪地。没有必要节约用水;没有干旱……可是排泄物去哪里了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在马桶旁边跪下,仔细研究着它的运行机制。他们肯定是将排泄物从水中过滤出来作为农作物的肥料。在阿纳瑞斯有些沿海地区,人们也用类似的系统来开垦农田。他很想找个人问一问,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在乌拉斯,有很多问题他都始终没有问。
他觉得除了头还是很沉之外,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屋子里很暖和,于是他也就不急着穿上衣服,光着身子昂首阔步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大房间的窗户边,透过窗子往外看。房子很高,一开始他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下。他还不习惯在高过一层的屋子里待着,感觉就像从一艘飞船上往下看;感觉自己远离了地面,高高在上,跟地面不再有关联。他面前的窗户正对着一片小树林,树林再过去是一栋白楼,上头有一座优雅的方塔。白楼再过去的地面往下倾斜,形成了一道宽阔的山谷。山谷里显然都是农田,因为点缀在其中的数不清的绿块都是规整的矩形。往更远处看,那片绿色渐变成了蓝色,不过还是能看出道路的线条、灌木篱墙和那些大树,构成了一个精细的网络,跟人体的神经系统相仿。最远处,山谷的边缘是层层叠叠的蓝色山丘,在浅灰色的平静天空下显现出模糊柔和的轮廓。
这是谢维克此生所见最美丽的风景。那些富有活力的柔和色彩、那些人类创造的直线和自然创造的强有力的、层层扩散的轮廓线条的完美融合、相互各异的元素彼此间和谐共存,这一切给他的印象是一个复杂的融合体。以前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象,如果有的话,那也只是这种景象的小小预示,比如有些人沉思之中的平静脸庞。
跟眼前的景象相比,阿纳瑞斯的任何一个地方,即便是阿比内平原和尼希拉斯峡谷都显得乏善可陈:贫瘠、单调、原始。西南区的沙漠倒是有一种博大宽广的美,不过那样的美很不友善,而且永远那么单调。即便是人类耕作最多的地方,其风景也像是有人拿黄色粉笔随意勾勒出来的一幅粗糙草图。眼前的景色却生机无限,充满了历史的沧桑,同时预示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谢维克想,这才是世界应有的面貌。
在那片蓝绿色的绝美风光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歌唱:那个声音低回婉转,极其优美动听。那是什么呢?一阵小小的、甜美的天籁之音在空气中传播。
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着。
外头传来敲门声。谢维克还光着身子,于是转过身,迟疑片刻后说道:“请进!”
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包东西,进门后便站住了。谢维克穿过房间,先是以阿纳瑞斯人的方式跟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按乌拉斯人的方式,向对方伸出了只手。
这个人年纪在五十左右,脸上皱纹密布,面容憔悴。他说了些什么,可谢维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他也没有跟谢维克握手,也许是因为他手里那些包,不过看他也没有要把包放下、腾一只手出来的意思。他的脸色极其凝重,也许是很窘迫。
谢维克本以为自己至少懂得了乌拉斯人相互问候致意的礼仪,看到对方这样便很困惑。“进来吧,”他又说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因为他觉得,乌拉斯人称呼别人总是要用上头衔或敬称。
那个人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一边侧身往卧室走去。这一次谢维克听懂了几个伊奥词,不过其他的话还是莫名所以。他听任对方往前走,因为看样子对方是想要去卧室。也许这个人是自己的室友?可是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啊。谢维克不再去理会对方,转身回到了窗户边上。那个人急忙跑进卧室,在里头噼里啪啦地来回折腾了好几分钟。谢维克想对方应该是个上夜班的,卧室白天归他用,在阿纳瑞斯,有时候住房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安排。他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又出来了。他说了些什么——也许是“您请自便,先生”。——接着用一种很怪异的方式低了下头,好像他觉得五米外的谢维克要打他的脸似的,然后就走了。谢维克继续站在窗户边上,渐渐地意识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冲自己鞠躬。
他走进卧室,发现床已经铺好了。
他若有所思地慢慢穿好衣服。在他穿鞋的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一群人,神态跟前面那个人完全不同;在谢维克看来,他们个个神态自若,如同他们有权利进入这里,也有权利进入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拿包裹的那个人则是畏葸不前,几乎可以说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不过,他的脸、他的双手、他的衣服比后来者更接近谢维克心目中正常人所应有的样子。那个偷偷摸摸的人举止很怪异,外表却很像阿纳瑞斯人,后来这四个人举止像阿纳瑞斯人,但是他们的外表,包括他们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们那华丽的服饰,都更像是外星人。
谢维克终于认出来了,他们中有一个是帕伊,另外三个也是昨晚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他告诉对方自己还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于是他们又微笑着自我介绍了一遍:他们是齐弗伊李斯克博士、奥伊伊博士和阿特罗博士。
“哦,见鬼!”谢维克说,“阿特罗!幸会幸会!”他双手搭在这位老人的肩膀上,吻了吻对方的脸颊。然后他又意识到,这种亲切的问候方式,在阿纳瑞斯也许很平常,却很可能是这里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还好,阿特罗也热情地拥抱了他。他抬头看着谢维克,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朦胧一片。谢维克这才想起,他已经近乎失明了。“亲爱的谢维克,”他说,“欢迎来到伊奥——欢迎来到乌拉斯——欢迎回家!”
“我们一直在相互通信,相互攻击对方的理论,已经那么多年了!”
“你总是更有力的攻击者。嗯,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老人伸手去掏口袋。他那件天鹅绒质地的学院长袍底下是一件外套,外套下是一件背心,背心下是件衬衣,衬衣下也许还有件别的什么。所有这些衣服,还有他的裤子上,全都有口袋。谢维克颇有兴味地看着阿特罗在六七个口袋里摸索一番,每个口袋里头都有东西,最后他终于掏出了一样东西:镶在一片抛光木头上的一小块方形黄色金属。“给你,”他盯着那个东西说道,“这是给你的奖励,你知道,是西奥·奥恩奖。奖金已经打入了你的账户。拿着,这东西过了九年才到了你的手中,不过迟到总比不到好。”他双手颤抖着把那个东西递给谢维克。
这东西很沉,那个黄色的小方块是纯金。谢维克手捧着这个东西,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不想坐下来,”阿特罗说,“我是得坐下了。”于是大家都在那几把软软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谢维克仔细地研究过这些椅子,椅子上头包的材料他从没见过,那是一种黄色的材料,不是织物,手感像皮肤。
“九年前你多大年纪,谢维克?”
阿特罗是乌拉斯在世物理学家中最有声望的一位。他身上不仅有一种长者的威严,还有习惯受人尊敬的人所特有的那种自信的直言不讳。对此谢维克并不意外,阿特罗正是谢维克所认可的那种权威。他很高兴,对方终于只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了。
“我写《原理》时是二十九岁,阿特罗。”
“二十九?上帝啊。这么说来,你是近一个世纪以来最年轻的西奥·奥恩奖得主了。我是快六十岁的时候才得奖的……那么,你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