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买汽船票吧。”
汽船售票处开放的时间毫无规律,这点人所共知。我坐在门口的木凳上,直到卖票的人来开门营业。豪华舱的票有售,我立刻订了一张。这样,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下午汽船就到,所以码头大门外的集市已经形成了。我想到汉堡王去看望一下马赫什,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不去。那地方太公开,太热闹,而且午饭时间有很多官员在里面。我不得不这样看待这个镇子,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在蒂弗里要了点儿小吃。蒂弗里这些日子有点儿萎靡,好像等着被“激进化”。这里还保持着欧洲的气氛,还有一些欧洲技工和他们的家人在用餐,男人们在酒吧喝啤酒。我想:“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呢?”不过他们是受到保护的。我买了点儿面包、奶酪,还有几听昂贵的罐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镇上采购了。然后我决定在家里度过剩下的时间。我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去任何地方,不想看任何东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想到还得打电话给马赫什,我都觉得是个负担。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楼梯上有脚步声。是梅迪。我很吃惊。通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他走进客厅,说:“我听说他们把你放出来了,萨林姆。”
他看上去很苦恼,很混乱。把我举报给普罗斯普之后,他那几天的日子肯定也很不好过。这是他想要和我谈的问题,但我不想谈。三天前那个时刻的震惊已经过去了,我脑子里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我们没有谈几句。很快,我们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和他之间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沉默。他站了一会儿,进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又回到客厅。
他说:“你得把我一起带走,萨林姆。”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
“那你家人怎么办?我怎么把你带走呢,梅迪?现在世道变了。要签证、护照这些东西。我自己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办好。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我也没什么钱。我现在是自身难保。”
“萨林姆,这里的局势会变得很糟糕。你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些什么。总统一来,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可怕的事情。一开始他们只准备杀公职人员。现在解放军说这样不够,他们说要和上次一样,而且要比上次更彻底。一开始他们说要设立人民法庭,要在广场上处决人。现在他们说要杀更多人,每个人手上都要沾满鲜血。他们要把所有识字的人杀掉,把所有穿过夹克、围过领巾的人杀掉,把所有穿仆人制服的人杀掉。他们要杀掉所有的主人和他们的仆人。等他们杀完了,以后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这么个地方。他们要一直杀下去。他们说这是回归本原的唯一办法,否则就太迟了。这样的杀戮要延续好几天。他们说宁可多杀几天,也不要永远死去。等总统一来,情况会变得很糟糕。”
我努力安慰他。“他们总是这样说。自从暴乱开始后,他们就说有朝一日,他们要看到一切都付之一炬。他们总是这样说,因为他们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真的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总统是个明白人。你知道的。他应该知道他们在筹划一些事情,等着他到来。所以他会把他们的兴致吊起来,然后说不定就不来了。你知道总统的为人。你知道他是怎么玩弄老百姓的。”
“解放军不只是丛林里的那些家伙,萨林姆。所有人都是解放军。你看到的所有人。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活得下去?”
“那你就得碰运气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里每个人都在碰运气。我想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你也不要吓唬他们。不过,你要把车子藏起来。不要让车子吸引来他们。别看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回归本原,但他们肯定会对车子感兴趣的。如果他们想起来了,问你,你就让他们找普罗斯普。另外,你要永远记住,这地方还会繁荣起来的。”
“那我怎么谋生呢?商店没有了,我也没有钱。你没给过我钱。你把钱给别人了,而我找你要你都没给。”
我说:“阿里!我确实给别人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我本应该给你一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给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从来没把你跟钱联系在一起。你现在才让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气坏了吧。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你心里有数呢,萨林姆。”
“我心里没数。我现在心里也没数。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我的车和房子。车子如果保下来,能值不少钱。另外我会通过马赫什给你寄钱过来。这都好安排。”
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安慰。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这样了。他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不再逼我。他走了,回自己家去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给马赫什打电话,我想以后再写信给他。第二天一早,码头的安全保卫并没有很夸张,但那些官员都很紧张。个个都像有任务在身,这对我有利。他们对一个外国人的离开不是很有兴趣,他们更关注的是纪念碑周围和码头前面集市上那些陌生的非洲面孔。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拦住我检查。
一个女官员在看完我的证件还给我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今天离开?总统今天下午就要来了。你不想见一见吗?”这女人是本地人。她这话里是不是有什么讽刺意味?但我不敢有半点儿讽刺,我说:“我很想见一见,公民。可惜我不得不离开。”她笑了笑,挥手放我走。
我终于上了汽船。豪华舱里很热,舱门正对着河面,河上阳光刺眼。甲板上也有阳光。我想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可那阴凉处正对着码头,到那里去不是个好主意。
码头上有个士兵在向我打手势。我们对视了一眼,他就开始爬舷梯。我想:“我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得有证人在边上。”
我来到酒吧。酒吧侍者站在空荡荡的货架前。一个胳膊粗壮光滑的胖子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酒,像是汽船上的什么领导。
我坐到中间的桌子旁边,那士兵很快就出现在门口。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看来有点儿顾忌那胖子。但之后他克服了自己的紧张,走到我的桌子旁边,侧过身子小声说:“你的事情我为你办妥了。我为你办妥了。”
他微笑着,他是在向我讨钱,一个可能即将走向战场的人在向我讨钱。我无动于衷。那胖子狠狠地瞪过来。士兵看到了,开始往后退,仍然笑着,打着手势,要我忘了刚才的要求。在这之后,我尽量不出现在人前。
我们在正午前后离开。这些日子驳船不再拖在汽船后面——这被看成是殖民时代的做法——而是绑在汽船前部。汽船一会儿就过了小镇。小镇那一侧的河岸虽然长满了树木,但还能依稀辨认出殖民时代修建庄园和豪宅的地方。
上午的闷热才过去,暴雨马上就来了,在银色的闪电下方,树木葱茏的河岸衬着黑色的天幕,显得鲜翠欲滴。翠绿之下,是鲜红的土地。风刮起来了,弄乱了河岸在水里的倒影。雨落下来了,但没持续多久,船开了一会儿雨就停了。不久,我们进入真正的森林,每当经过村庄或集市,总有人撑着独木舟出来靠近我们。整个阴沉沉的下午都是这样。
空中起了薄雾,落日变成橘黄色,倒映在浑浊的河面上,洒下无数破碎的金色线条。接着,我们驶入一片金光之中。前面有村庄——因为远处有独木舟划过来。在一片光亮之中,独木舟和上面的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独木舟靠近之后,我们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东西卖。他们只是拼命地想和我们绑到一起。他们正从河岸那里逃离。这些独木舟在汽船、驳船边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很多翻掉了。汽船和驳船之间的狭窄空间塞满了水葫芦。我们继续前进。夜幕降临了。
在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很大很杂乱的声响,船停了。驳船、独木舟和汽船上很多地方都有人在喊叫。带枪的年轻人上了汽船,想把汽船夺过来。但他们失败了。我们上方的船桥上有个年轻人身上在流血。船长,也就是那个胖子,仍控制着汽船。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这时候,我们看到汽船上的探照灯照在河岸上,照在驳船上的乘客身上。驳船已经和汽船脱开了,正在河边的水葫芦丛中斜着漂流。探照灯照亮了驳船上的乘客,他们待在栅栏和铁丝笼子后面,可能还不知道驳船脱离了汽船在独自漂流。后来又传来了枪声。探照灯关上了,看不到驳船了。汽船又发动了,在一片黑暗中沿河而下,离开了打仗的区域。空中肯定满是蛾子和各种飞虫。探照灯开着的时候,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白色的灯光下,白茫茫一片。
一九七七年七月至一九七八年八月
[16]原文为Prosper,意思是“发达、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