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桑迪。”
这大概是机器人公司的营销团队午餐时讨论出来的,估计是首字母缩略词。阳光自主护理设备?我并不关心这个,知道它叫桑迪就行了。
桑迪告诉我,因为某些“法律上”的原因,我必须听一段生产商提供的录音。
“播吧。音量调低点,填字游戏那张报纸举稳点,行吗?”
桑迪的金属手指捏着那张折叠起来的报纸,举在浴缸的边缘。我右手握着铅笔。只听见序曲之后,一种油腔滑调的低沉嗓音从桑迪的扬声器中传出:
“您好。我是文森特·莱尔博士,阳光家政公司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短短五秒钟,我已经对这人失去了好感。他对自己的声音太过自恋了。我尝试着无视他的声音,专注于眼前的填字游戏。“……没有非法移民的海外护工带来的危险,不会有犯罪记录,也不会损害您的隐私……”
啊,没错,这是用吓唬顾客来保证签署协议。我肯定这家阳光家政公司与那些移民改革法案以及那道极其丑陋的高墙有很大的关联。早几年的话,汤姆和艾伦肯定会雇一个不怎么会英语的、来自墨西哥的女性非法移民来照顾我。如今,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护工机器人会全天候陪伴您左右,永不休息……”
我本人对移民没有任何意见。我教的班上就有很多聪明活泼的墨西哥孩子,其中几个毫无疑问就是非法移民。当然,那时的边境线还像筛子一样疏松。佩吉比我更同情这些非法移民,认为把他们驱逐出境的做法实在太过严酷了。但我还是认为,任何人都无权破坏法律,随心所欲地跨越国境,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手中抢走工作。
或者美国机器人,我为自己想到的这一点得意地笑了。
我抬头看看桑迪,它的遮光罩正在镜头上方晃动着,摆出一副询问的姿势,仿佛在猜度我的想法。
“……产品由清一色的美国工程师团队经过艰苦努力研发而成。这个团队在人工智能领域已经拥有两百多项专利……”
或者非法移民会抢掉美国工程师的饭碗,我继续沉思着。技能低下的工人会延误工作进展,而技术总会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案。这难道不就是美国模式吗?制造拥有金属手指和玻璃眼睛的机器人来照顾你的晚年,在这样的机器人面前,你不会为自己身体虚弱和裸体而感到害羞,在它面前,你不过是一只需要得到照顾的动物而已。你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忙着完成事业和享受青春,留下一台机器人来照顾你,而不是雇一个真人。
我知道自己很可怜,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我试图驱散这样的心情,但眼泪和鼻涕已经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
“……您承认,阳光家政公司无法承诺本公司的产品能提供任何医疗护理;您同意,您将承担本公司产品可能导致的一切危险……”
桑迪只不过是个机器人,我其实还是独自一人。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只有这台机器和我的胡思乱想陪着我,我就感到恐慌。要怎样才能要回我的佩吉呢?
我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丝毫不加掩饰。
“……请对准麦克风清晰地说‘同意’二字,以便确认您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最终用户协议。”
“同意,同意!”
直到我看见桑迪的脸直往后缩,才意识到刚才我简直是在咆哮。一想到连一个机器人也能察觉到我的恐慌和反感,我更加沮丧了。
我压低声音:“我保证,即使你的电路出了故障,导致你将我从楼梯最上方摔下来,我也不会起诉贵公司。让我安安静静地完成我的填字游戏就行了。”
“你会不会将我从楼上的窗户扔出去,如果我命令你的话?”我问它。
“不会。”
“你的硅芯片里肯定有很多防护措施,是吧?但你难道不觉得应该优先处理我的命令吗?如果我命令你将我扔下楼梯或者用你的那对钳子把我掐死,你难道不应该依命行事吗?”
“不会。”
“如果我命令你将我遗留在铁轨的中间位置然后离我而去,你会照办吗?这样一来,我的死亡就不是你主动造成的了。你会照办吗?”
“不会。”
与桑迪争论道德哲学没什么乐趣,因为根本无法使它恼怒起来。我无法像科幻电影里面那样让它气得脑子直冒火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自杀倾向。日子有好有坏。从它抬我进浴缸的第一天算起,我还没有崩溃到哭泣,但也不能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