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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部分(第1页)

“我一己生死,算得什么?”父亲沉痛的道,“我年事已高,是生是死,又有何足畏?但是你们……还年轻啊!”

“爹爹,”她安然的道,“这世上只有苦恼无尽,死了便可一了百了,从此永脱苦海,岂不更好?”

“蕊儿!你怎能年纪青青的就如此看轻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畏生之艰难,就求死之安乐?”父亲摇摇头,“人生在世,岂能只为自己而活?我一人之生死,固不值一提;但杨家的盛衰,岂可抛诸脑后?当初皇上无道,以致天下纷乱,寻常百姓固然九死一生,我杨家也是在劫难脱。在江都的杨家子孙几乎都被宇文化及这逆贼杀尽,听说杨侗逃了出来,在洛阳被拥立为帝。但我看那洛阳这中野心勃勃者不少,杨侗这半壁江山只怕也撑持不了多久,一旦失势,又不是如杨侑一般死无葬身之地?眼见我们杨家子孙凋零,我再一去,只怕真的就是灭绝门户的大难。我虽无子,再难接续杨家的烟火,但只要能保住你姐妹俩,总算是留下了杨家的一点血脉。虽是皇兄负我,却不是杨家负我啊!”

她听父亲说得悲壮,心中也自激动,道:“爹爹放心,女儿再也不轻言一死!我有生之年,为杨家含羞忍辱,也是甘愿!”

父亲抱着她,喃喃的道:“蕊儿,蕊儿,我苦命的蕊儿啊!”

她开始象当年在黑房之中静待死亡一样等候最后一个噩梦临头。她以为路已走到了尽头,苦已挨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然而,门终于开了,却又一次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天,她走近正厅的时候,远远已听到厅里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跟父亲说话。她微微感到奇怪。父亲自杨侑暴亡的消息传来后,一直更加倍小心谨慎地韬光养晦,除了上朝外,终日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以免被李渊疑忌有何不轨之心。今天却怎么会来了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她悄悄绕到内堂,从分隔正厅和内堂的屏风后向外探看,只见厅中站着一个年约的男子。他个子很矮,脑袋却出奇的大。头上镶着两只骨碌碌乱转的老鼠眼,上面斜贴着两条稀稀落落的鼠灰色的眉毛,远远看去活象一个“八”字。下面是一个又圆又扁的大鼻子,倒似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一拳朝着鼻上狠狠击了一下,以致鼻梁塌了下去。嘴里露出两颗向外凸突的大门牙,显得他更象一只大老鼠。双肩高高耸起,象是要竭力托起那颗大脑袋,却力有未逮,往中间陷了进去。他这么一副獐头鼠脑的样子,身上却穿着华贵之极的绸袍,骨棱棱的手指上还套上一只硕大无比的绿宝石戒指,份量之重,好象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压断了一般,显得格外的俗气粗鄙。他这一身衣饰打扮和他的样子实在是不相称到了极点,便似是一个乡巴佬不知从哪里偷来了这种种衣饰,穿戴在身上,竭力要摆出大老爷的款子,却处处露出马脚,比穿回他该穿的褴褛衣衫还要难看上百倍。反观父亲,虽只穿了一身简朴的石青色长袍,身上什么珠宝玉石都没有,却是轻袍缓带,说不出的儒雅倜傥,那天生潢贵的气度自然而然的令人折服。

那人似已进完了正事,正絮絮的说着告辞的客套话,面上一副低眉敛目的恭谨之色,显得滑稽之极。父亲也客气了几句,便将那人送出门去。

她从屏风后转出来,向父亲迎上去,见他眉宇之间现出奇怪的神色,似是悲哀,却又混杂着庆幸;似是舒怀,却又掺和着苦痛。

她问:“什么事了?那人是谁?”

父亲坐下来,茫茫然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此人姓武名士镬,我杨家当政时是太原行军司铠……”

“太原!”她惊叫一声,“那他与李渊……”

父亲点点头,怜爱地望了她一眼,道:“蕊儿,你虽是女子,很多事却都没能走过你眼下去。不错,这武士镬本是并州的一介白丁,贫贱不堪,因倒卖木材而一夜暴富,成了当地一富。他有了钱,自然就想望着有权。当年李渊被任命为太原留守,从长安赴任时经过并州,被他卑辞厚礼的请了去他家里驻宿一夜。此人虽是个暴发户,没读什么书,却是十二分的精明过人。他纵览天下大势,细察世事人心,看准了李渊非池中物,竟毫不掩饰的向他呈献符瑞,称他为帝。李渊为了堵住他的嘴,不向外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只好将他引为行军司铠。此人首鼠两端,暗中巴结李渊,表面上却奉迎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后来这二人意欲策动‘晋祠之变’,以褫夺李渊兵权,正是此人向李渊通风报信,使李渊能抢先下手诛除这心腹之患。”

她心中砰砰乱跳,再也想不到刚才所见此人一副畏葸卑恭之态,竟是如此深藏阴狠之辈。怔一怔,道:“这么说,李渊一定十分感激他了?富贵荣华,该什么都有了。”

父亲淡淡笑道:“这武士镬固是心计厉害,李渊又何尝是易与之人?武士镬之奸滑,李渊早就看透了。此人并无经国治世之大才,只有靠这见风使舵、卖友求荣来搏取一官半职。他既无文才,亦欠武略,李渊哪里会瞧得上他?他武氏又不是什么高门显姓,与李渊更是八杆子搭不上的非亲非故。所以虽是告密有功,也只分得了一个利州都督之职。”

“既是如此,他今日又所为何来?”

父亲的脸黯然下去,道:“武士镬自知不学无术、家世卑微,做到这利州都督,欲再往上爬已是难上加难。因此他一门心思想另攀高第,以便钻营。”

她暗感大祸临头,道:“他……他来这里是……”

“是欲与我杨家攀亲!”

她惊跳起来,瞠目结舌的望着父亲。要嫁给那个其貌不扬的乡下佬、老头子?这岂止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之上?她宁可一死也不愿忍受此等羞辱!

父亲一把按住她,温言道:“蕊儿,不要担心,为父决不会将你交托给这样的人!”

她心中略定,道:“爹爹已拒绝了他的求婚吗?”

父亲叹道:“我们衰败至此,还能说出‘拒绝’二字吗?他虽官卑位微,终是当朝新贵,又是如此手段厉害,我们怎惹得起这样的泼皮?”

她又起恐慌,道:“这……这怎么办?”

“还有你姐姐呢!”

她默然了。父亲竟要将姐姐嫁给这个糟老头!她愧疚不已,仿佛是将本应由自己承当的大难推给了姐姐。但一想到要与刚才那小矮子做一世夫妻,便霎时如临深渊、不寒而怵。

父亲又道:“他心里打的算盘很如意。我杨家败落至此,他来求娶,我势不能拒。但我们虽是凋败,终是先朝皇族,他若攀上了我们,便等于与关陇世家拉上了关系,与那李家便似是而非的沾了亲带了故,于他日后宦途,颇有好处。”

她道:“这人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到现在才娶妻?”

“唉,他早就娶下妻子,还已生了两个儿子。那少的一个比你姐姐年纪不大呢!”

她大惊,道:“那姐姐岂不是嫁给他做小妾?”

父亲摇摇头道:“那倒不然。他的元配早已病亡,你姐姐此去入他武家做的是填房。”

她心中却想:“虽是正妻,终是填房。何况他前妻的儿子年纪比她还大,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父亲道:“此人虽然根基浅薄,但才高志远,他日成就必定不凡。我家能与他武家联姻,当有助于稳固我们杨家之势。唉,时到如今,也不知是他攀附我们,还是我们倚仗他呢!”说着面上现出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之色。

屈从吧,这是运数!她和父亲早已学会了这挣扎求全之道。什么名门望族,什么家势显赫,在这乱世亡国之中,能换回一点点生存之机,已算是不错了吧!

只是从此,她心中多了另一种恐惧,无端的忽然会生出一阵惊悸,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来一个跟武士镬一式的人,象带走姐姐一样向父亲索要她,而父亲是没有拒却之力的啊!

姐姐去后,她更终日与父亲坐在园中,默默的看云聚云散、看日升日落、看花开花谢,更多的还是月圆月缺。在这变幻无常的人世之中,仿佛只剩下那月亮的变化是可以测度的了。

噩梦有完没完?她不知道。只有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让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能多几天。但是……那一天终于来了!

父亲那天上朝好久都没回来。她翘首以盼,心中怔忡不定,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他踏进门来,她如乳燕投林的扑入他怀中。

父亲也紧紧的搂着她,好半天才道:“蕊儿,你终于有个好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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