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你妹妹,还是父汗的女儿哩!他这是要让我看到你对他如何倚赖依靠,通过我将这事传到父汗那里去,好教他感到众叛亲离、大难临头,以打击突厥军队的士气啊!‘“
“咳,阿燕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去啦?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她太回护她那父亲,才会这么想歪了。”
吉儿听了,哭笑不得,想:“你才是太回护李世民,这才想歪了!唉,怎么事到如今,你仍是如此受他蒙蔽?”转念一想,已然明白:“突利的本性便是这样的吧?好恶太过分明,对所爱、所信的人,总是那么赤诚无私地去爱、去信;对所恨、所仇的人,却是顽固不化地去恨、去仇。爱和信是不讲道理地爱和信,仇和恨也是不讲道理地仇和恨。他既能爱我而无怨无悔、恨颉利而不加反顾,那又怎能怪他信世民而不辨真伪?要说服他不再信李世民,只怕就跟说服他不要爱我、不要恨颉利一样的难吧!”
突利又道:“对了,我跟大哥说起你来了。”
“什么?”吉儿大吃一惊,“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多年来第一次对突利生起气来了。
突利委屈的道:“他问我还有谁跟我一起,我难道能骗他吗?我便是骗他,也骗不长啊。只要他一问护送我们的人,那就什么谎话都要给拆穿了。反正他迟早也会知道,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的说谎呢?”
吉儿无言可对,叹一口气道:“那可就糟了。他一定会设法讹我回去的,那可如何是好?”
“你不用担心,我已跟他说了,你谁也不想见。”
“那他怎么说?”
“他只短促地说了一句:”我明白的。‘便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吉儿想了好一会儿,道:“既是如此,那也只好这样了。总而言之,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我都不入他宫中半步;即使他到这驿馆来,我也不见他!”
一过完年,也就是贞观四年正月,李世民下令李靖、徐世绩二人各率大军,两路包抄向突厥发动灭国性的攻击。李靖果然不负所托,短短两个月间仅以三千精兵便接连两次大败颉利的十万大军。突厥军非死即降,即使还有少数意欲抵抗者,全给俘虏。颉利身边只剩一万余人,打算横穿沙漠逃命,却被徐世绩的军队在碛口截住。颉利只身逃向吐谷浑,最后还是被生擒活捉。
这天,突利和吉儿忽听到驿馆外笑语喧天,遣人出去一问,原来突厥覆灭的消息这时传到长安。
突利道:“我们出去看看。”
于是吉儿戴了帷帽,与他一起换了便服走到街上。只见大街小巷全挤满了人,敲锣打鼓者有之,嘻笑欢叫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载歌载舞者有之,当真是万民欢腾。
吉儿见突利面色发白,显是心中又惊又怕,忙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突利转头望着她,颤声道:“我……我从没想到这里的人原来……这么恨我们突厥人。”
吉儿默然。她想起以前常常听别人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痛斥突厥兵如何在中原奸淫妇女、掳杀壮丁、劫掠财物、践踏田园、焚烧屋舍……种种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暴行。又想起那一年她离开长安时在大街上策马奔驰,目睹这一座繁华似锦的都城在中秋佳节之夜只因突厥大军在外围困而家家闭门、户户灭灯,有如废墟死城的情景。她不知该怎么向突利形容这一切,能让他也感受到汉人受突厥人欺侮压迫时的那种切肤之痛。犹豫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这里的人曾饱受你们大军铁蹄之苦,如今终于有了翻身的一日,也难怪他们的。”
突利也无言了好久,才道:“其实我们突厥人,也不是天生的残暴,你应该明白的。我们住在漠北寒苦之地,只能逐草而居、狩猎为生。老天爷照顾的时候,牧草丰盛,可养活牛羊,日子还能过下去;老天爷哪一年翻了脸,该下雨时不雨,不该下雪时下大雪,我们就只有听天由命,眼睁睁看着牲口病的病、死的死。没了这填肚皮的口粮,教我们怎么活呢?中原是花花世界,有的是黄金白银、绫罗绸缎、猪马牛羊、五谷粮草,我们不来抢你们的,还能怎样?你们汉人的读书汉,吃饱了肚子撑的,自是可以高谈阔论,满口仁义道德、礼乐诗书,斥责我们是蛮夷之族、禽兽不如。我们连饭都吃不饱,确是禽兽也不如,还顾得上这许多吗?”说到沉痛处,一阵哽咽,低下头去拿手背擦了擦眼角。
吉儿心中激荡,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突利喘过一口气,又道:“就算是风调雨顺、牲口繁盛之年,我们也得买你们汉人的粮食、日用什物来吃用。中原强盛之时,往往便愿开放边境,与我们贸易往来;中原衰弱之时,便是重兵锁关,断了我们的生路了。你倒来评评这理,这是谁的错呢?再说打仗掳掠是平白得了金宝玉帛,不必辛辛苦苦的饲养牛羊来跟你们交换,我们有兵力来打中原时还怎么愿意错过这大发横财的好机会?是以中国强盛,四夷只好依附;中国衰败,四夷免不了要来犯境,自古皆然,非独我们突厥人才是这么干的。”
吉儿叹道:“所谓‘取乱侮亡’,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怪不得你们,错的是我父皇。”
正说着,忽见大批百姓如洪流般向南边的顺天门涌去,一边还大叫:“皇上在顺天楼受降颉利大汗,大家快去开开眼界啊!”街道上、店铺里的人一听,全都跟着加入,也异口同声的叫喊。突利和吉儿只想抽身出来回驿馆去,但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跑,二人被裹胁在人流之中,身不由己的也向顺天门那边走去。
一路之上,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欢呼雀跃、声势惊人。来到顺天门前,只见城门外广场上早就挤满了成千上百看热闹的人,各条街道上还不断的有人涌进来,塞得水泄不通。靠近城墙处有好几排手执兵戈的士兵将闲人挡在外面,围出一个数十丈方圆的空地,里面站着几十个服饰各异、相貌奇特的人。看他们的装束都极尽华贵豪奢,显是四邻的酋长君王。
吉儿正打量这些人深目高鼻、碧眼黄发的模样,忽觉臂上一紧,突利的声音响起:“吉儿,你看城楼上!”
吉儿仰起头来,只见顺天楼上正中一人,虽隔得远看不清面目,但看他龙袍衮冕、正襟危坐的样子,猜也猜得出是李世民了。他身旁一个女子戴着帷帽,吉儿从她瘦弱的身形上辨出是长孙无垢。她头上那顶凤冠几乎遮去她半张脸庞,益发的显得她嬴弱不堪,简直象是支撑不住那金冠的重量一般。后面一排男女、有高有矮、有长有幼,想来都是太子、公主、诸王之属。左首一批人,全都穿着文官的服饰,吉儿只认得长孙无忌一人,其余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王圭等人她向来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右首一批全是武将装束,她就更不知道里面有李靖、徐世绩、侯君集、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人了。李世民面前是一张长案,铺着波斯进献的绿绒毯,上面摆满了各种奇珍玉器,在阳光之下耀眼生花。案边跪着一人,虽是垂着头,但突利和吉儿二人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定是颉利。他身后两名御前侍卫全副武装的分左右监押着。
这时城头一通鼓响,军乐齐奏,城下千百人众都静了下来。乐毕,一人手捧圣旨,立在城头高声宣读,大意是列举颉利的各种罪状,最后勒令他到太仆馆听候发落等等。颉利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那两名侍卫不容分说,将他挟了起来,半拖半拉的押了下去。
城楼下的酋长君主之中,有一人走了出来,仰首提声高叫:“中国皇帝威名赫赫,远播四疆,我们都愿归附。请中国皇帝接受我们进献的尊号__天可汗!”众胡人一齐大喊:“我们愿世世代代归附大唐,尊奉中国皇帝为天可汗!”
李世民慢慢的站了起来,众胡人都住了口,仰望着他。只听他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朕为中国天子,难道还要兼行可汗之事吗?”这话似是谦拒,但语气之中全是洋洋自得之色,分明是语有憾焉而心实喜之。众胡人齐声高呼:“天可汗!天可汗!天可汗!……”久久不止。
这时,城楼上左首文官中坐在第一位的长孙无忌起来道:“皇上英明神武、恩泽万民,连四夷蛮虏都心悦诚服;陛下睿智圣勇、前无古人,便是尧舜禹汤也万万不及!”歌功颂德一番后忽屈膝下跪,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这一跪,霎时文官中自他而下、武将中自李靖而下、皇亲国戚中自长孙无垢而下,都起而下跪,跟着他叫:“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之下环卫众胡人的士兵也“嗖”的全跪倒在地,向着城头山呼万岁起来。围观的成千上万的百姓一见,忙也纷纷下跪,杂七杂八的跟着喊:“万岁!”这几千人一齐呼叫,当真是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城上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全都翘首向上,目光射在李世民身上。每个人都为身边的呐喊之声感染,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亢奋不已,竭尽全力的尽情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浪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滔天巨浪直向吉儿压来,她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脑中一阵眩昏。忽地手上一沉,转头看时,只见身边的突利望着高处的李世民,眼中闪出崇拜神灵一般的神色,双膝屈曲,竟也要跪下地去。吉儿大惊,一把扯住他,喝道:“你干什么?”
“我……我站不住了,我想跪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双眼竟仍是不能从李世民的身上挪开去。
“你疯了?你是突厥可汗,怎可跪他?”吉儿口中这么说着,却连她自己也觉得膝盖上一阵酸软,竟似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马上便要跪倒在地。她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撑住,那山呼“万岁”的声音象是一只无形的巨掌悬在她头顶,正不住地加重着压力,要逼使她向下屈服。幸好她和突利早已退到墙边,这时她一手拉着突利,一手扶在墙上,还有点依凭用力的地方。忽听到“嗵”的一声,突利终于支持不住跪了下去,扯得她几乎也立足不稳。她忙松开他,两只手都抵在墙上,心中暗暗对自己反复的说:“我不跪他!我不跪他!”
她抬起头来,只见李世民如鹤立鸡群一般站在跪了一地的人之中,全身沐浴在阳光里,穿戴着的金冠、皇袍反射出一层光芒,包裹在他身围,仿佛真的是天神降临人间!她悚然一惊,想:“怎么连我也这么想?不,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知道他只是血肉之躯!”这时他微微侧转,那金光灿烂的皇冠将阳光折射到她这边来,耀得她眼前一阵金星乱舞。“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仍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向她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只想尖叫出来:“不!”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