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在泛着清浅雾气的房间里醒来,尚未睁眼,便已发觉屋中与往日有所不同。眉峰扬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身旁。
那人犹自睡着,鼻息轻缓,下颌线条刚硬而孤傲。即使在梦中,身姿仍笔挺如剑,勾勒出一道峻拔朗毅的弧度。既同塌而眠,则不免靠得太近,于是都未束着的长发水一样散在枕上,几股乌丝交互搭在一处,弯弯曲曲地铺在褥面之间。西门吹雪静了一阵,些微抬起上半身,缠绕的黑发就一点一点地被抽离。他左手撑在床沿,稍一使力,便欲起身,然而却忽觉右臂微微一紧。低头看去,只见身边之人腰脊下方,赫然压着自己一角雪白的袖裾。
绷起的肌体缓缓放松,西门吹雪顿了顿,撑在床沿的手慢慢收回,终于重又躺下。然而这一起一落之间,纵是十分轻缓,但身旁这人何等修为造诣,稍有细动,毕竟仍是觉察,眼皮微动,下一刻,一双坠入了寒漓星辰般的狭长眼眸便已睁开。
他此时的眼神并不锋锐,许是因为宿酒的缘故,有着一丝茫茫的意味,不像平日一般带着些说不出的辽远高渺,就似站在高山之巅俯瞰,通透而又疏阔。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西门吹雪,好似记起了什么,然后回头用右手在太阳穴上按压起来。
静了一时,男子放下手,抬身自床上坐起。身下的袖摆从而脱出,皎白的衣料上面,不期然被压出几道皱褶。西门吹雪眼光浮浮掠过,亦自起身,着靴下地。
“往后若饮,亦需节制。” 叶孤城眉峰叠起,宿醉隐隐让他有些不适。
西门吹雪看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玉壶和地下的酒坛,微一抿唇,便唤人进来伺候。二人整衣束发完毕,净了面,洗漱过后,侍女又奉上两瓯浓浓的香片茶醒神。
叶孤城放下茶杯,眼光看向窗外,便见那雪早已停了,一天一地尽皆银妆素裹。西门吹雪披了件氅衣,正将一条白鸾绦带结在腰间,末了,走至塌前,拿起床畔放着的长剑。作为一名优秀的剑客,无论严冬酷暑,都必须勤练不辍,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叶孤城也同样如此,因而当看到西门吹雪握住长剑剑柄时,就已知他意思,亦从枕边将自己的剑拿起,复又把搭在椅上的外袍穿了。待两人整束完备,便一道提剑出了房门。
孙秀青一早醒来,面前就映出一张婴儿的粉嫩侧脸。她朝右卧着,静静凝视孩子淡淡的眉眼和小巧的鼻翼。叶玄昨天晚上被喂了汤药后,不似先前那般总是哭闹,竟一宿没有起夜,直睡到如今时分。她伸出手,轻轻摸过婴儿的脸颊,只觉胸中漾着丝丝温情,一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孙秀青穿了衣裳,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铜镜梳头。万梅山庄一向极少有客,大部分房间俱是长年无人居住,然而下人每日都自收拾整理,因此即便是一直空着,房内也并无纤尘。窗台上摆着一瓶梅花,许是昨日折的,仍有郁郁清香飘散。墙上悬挂一幅山水图,墨色疏淡,笔势岣钧。
叶孤城平日素喜清雅,因此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菊蕊,将乌黑的秀发绾成简单的倭堕髻,仅插了一枝飞云白玉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非常。对镜梳妆,脸上薄施粉黛,头上斜挽一支镶珠银钗。除此之外,再无他饰。
其时天已大亮,有婢女来送上洗漱用具。待孙秀青收拾妥当,叶玄也自醒了,张开小嘴便开始啼哭。孙秀青知他许是饿了,便向侍女要了些温热牛乳,小心哺喂。
到了早膳时分,下人来请去前厅用饭。虽有侍女照看孩子,但孙秀青仍是不放心交给旁人,再看看外面大雪已停,风亦歇止,索性用襁褓厚厚裹了叶玄,抱着一同朝外去了。
推门而出,便见院中花树扶疏,四下里白皑皑一片。忽想起日后与那人朝夕相处,身边又有叶玄承欢膝下,只觉心内喜乐无限,前时胸中郁结亦不由得冲淡了几分,眼前这一片寒素雪景,仿佛都已添了些颜色。
穿过院中拱门便接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两旁几株梅树夹路,丝丝冷香沁脾入怀。走了一阵,右边现出一处园子,矮矮的石墙遮不住视线,正看到园内两条白影在花枝树间雪练也似地交互缠错。其中一人身着白裘,也不见他运势,只袍袖若有似无地微抖,身形便陡地拔地而起,飞上一棵大树冠顶,手中一道青锋划出大片碎玉样的精光,向另一人迎头击下。那人提剑挡住,足下一动,已飞虹射斗般腾身而起,疾掠过树梢,突地又振臂一挥,身躯骤然拔起,朝另一株大树腾去,身后人穿云追日一般,紧随其后。
画面倏然流动起来,就好似淙淙蜿蜒的溪水。两条白影合着剑芒激烈地交缠,从林间到亭阁,由天上至地下,招式变换快得令人根本无法看清。
日头渐渐散开金芒,茸茸雪光映上来,孙秀青立在原地,已看得有些目眩。
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掠至院中一片圆湖之上。水面结着一层冰壳,上面覆着一指来厚的雪。对面人磅礴的剑气划过,荡得雪花激飞,直直扑向西门吹雪面门。
双眸就被这精锐的剑光灼了一下,深邃的眼却不曾眯起半分,提剑便朝那奔袭而来的雪幕之后刺去。
剑鸣清悦如罄,纷飞的雪屑透过,现出一双琥珀色的眼。
孤寒高远。
不过是电光火石间,西门吹雪脑海中忽的隐约闪过很多画面,白色袖裾上的褶皱依稀仍在眼前。手上不知如何竟慢了一瞬,只这一刹那,叶孤城的剑已递到他面前。
脚下倏然一踏,登时向后疾滑,西门吹雪以剑尖在冰面上使力一点,已借了劲道回身弹返,手中剑芒如北地长风般挥得荡散出去。只听咔嚓嚓一连声的沉沉闷响,积厚的冰层却在他剑尖这骤击之下,以这一点为圆心,向周围大片大片地皲裂开来。
叶孤城高高纵起,提气就要向岸边跃去,身形矫若游龙,长发裘裾飞扬,只待一瞬便可掠开。然而西门吹雪的剑气却已袭近,激得面上似刀削一般生疼。叶孤城眼角微动,抖手翻腕涮出一朵剑花,侧身避开这一击。
但只此转眼之间,便已失了时机,冰面层层碎开,脚下只余几片薄冰。若在平时,倒也仍可轻身上岸,但此时双方提劲激斗之下,力灌全身,又骤失足下凭依,竟再不能持住,以互相剑锋交击的势态,双双坠入冰寒的湖水当中。
七十五。 结发与君同
满室雾气蒸腾,夹糅着清浅的淡淡香气。
屋内墙上开着一扇小窗,正中一挂素色绣竹邹纱屏风,隔着两只朱漆浴桶。桶边各有一方矮架,上面置有崭新的巾皂,旁边靠着一几,整齐叠放着替换的衣物。木桶下方,连着个小小炉灶,里面的火正不紧不躁地燃着,水温总停在一个热度,既不会渐凉,亦非持续滚热上升。灶内不知烧的什么,并不同于一般柴木,没有一丝燎呛的烟气飘腾出来。
微烫的水环着全身,水汽蒸在面上,热流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方才全身浸骨的寒便慢慢祛散开去,终于尽数消失不见。
屋中氤氲的热气忽而渐渐散开,微凉的风混着雪花特有的清冷气息吹进,室内登时畅快了许多。
西门吹雪静坐在水中,双眼微阖,漆黑的发从头顶直垂至水下,在透明的波纹中纠缠成渑渑的水藻,涟漪就随着发梢朝四周荡漾开去。
他此时神情静默,心中却有着极细微不能够被确定的什么,就像呼啸而过的剑芒,只是一闪即逝,并非可以抓在手内仔细观检。作为一名绝顶的剑客,这种飘忽的感觉不在应该被注意的范围之内,因此西门吹雪在下一刻便已将思绪收回,深遂的眸光玄静悠远,似透过一切望向了极远之外。静了一时,随手拿起一旁的漆花水舀,把热水自头顶上方浇下,冲去了发上的皂沫。
屏风另一面也有隐约的水声,然后很快又沉寂下来。西门吹雪微抬了眼,目光掠过窗子,浮浮投在外面的雪地之上,脸上表情是少有的松融。半晌,水声忽又淋淋响起,却是屏风那一面的人沐浴已毕,从浴桶中跨了出来。
叶孤城用布巾揩净身上水渍,复又将黑湿的长发擦得半干。拣起几上整齐叠放的衣物,换上一身干净着装。另一头,西门吹雪亦从水中起身,展开一块宽大的棉巾披在身上。
两人各自整理完毕,西门吹雪回身走过屏风,就看见同样白衣胜雪的叶孤城站在面前。他身材峻伟、姿态隽澹从容,